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床单,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气息,这里是“静海疗养院”,一个名字听起来温柔,却隔绝了外界一切喧嚣的地方。
奈布坐在靠窗的活动室里,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块,他面前放着一沓厚厚的画纸,旁边散落着几支削好的铅笔,他低着头,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铅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手腕每一次移动,都带着一种稳定而精确的韵律。
画纸上,一朵又一朵的玫瑰在笔尖下绽放,它们姿态各异,有的含苞待放,花瓣紧紧收拢;有的盛放到了极致,层层叠叠,仿佛能闻到那馥郁的香气;有的则带着几分凋零前的倦意,边缘微微卷曲,每一片花瓣的纹路,每一根尖刺的弧度,都被描绘得无比精细,带着一种偏执,只有这画面,才足够带来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这些玫瑰,早已超越了千朵,它们密密麻麻地开满了无数张画纸,开满了奈布在疗养院的日日夜夜,开满了他清醒与恍惚的每一个间隙,它们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与那个消失的他相连的绳索,穿着白大褂的周医生拿着记录板,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那些盛开的铅灰色花朵上,又移向奈布笔尖正在描绘的位置——那里是一片空白,除了几道作为背景的线条,什么也没有。
周医生的声音温和而平静,带着职业性的引导:“奈布先生,您今天画得很投入,能告诉我,您在这里,”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那片空白,“在画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铅笔尖骤然顿住。
沙沙声消失了。
活动室里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以及远处模糊的低语。
奈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却并没有聚焦在医生身上,而是穿透了医生,穿透了雪白的墙壁,茫然地投向某个虚空之处,他的眼神空茫,像蒙着一层深秋的浓雾。
“这里……”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飘忽,如同梦呓,“这里……是杰克啊。”他喃喃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抬起,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那片空无一物的纸面,仿佛那里真有一个无形的存在。
“他今天……穿了那件烟灰色的毛衣……”奈布的声音更低了,像是在确认一个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事实,“我给他画了十二朵玫瑰……就放在他口袋里……”他的指尖最终停在那片空白上方几毫米的空气中,虚虚地描摹着,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和无法言喻的悲伤,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浓密的阴影,掩盖了眼底深处那片荒芜的死寂。
周医生沉默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深切的悲悯,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去纠正,只是温和地说:“玫瑰画得很美,奈布先生。”他记录下什么,然后静静地离开了。
活动室又恢复了安静。奈布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指尖悬停在画纸的空白处,窗外的阳光无声地移动着,将他和他对面那片虚无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画纸上,铅灰色的玫瑰静静绽放,而那个穿着烟灰色毛衣的身影,只存在于奈布支离破碎的记忆和眼前这片刺目的空白里。
那沙沙声没有再响起。奈布只是安静地看着那片空白,仿佛在凝视着一个无人能见的世界尽头。
时间在静海疗养院仿佛失去了流速,如同缓慢流淌的粘稠糖浆,窗外的梧桐叶绿了又黄,黄了又落,光秃的枝桠在冬日灰白的天空下画出疏离的线条,奈布的世界,渐渐从那个由杰克身影填充的,那喧嚣而温暖的幻梦中剥离出来,显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真实岩床,幻觉依旧会像幽灵般偶尔闪现,那个穿着烟灰色毛衣的身影会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对他微笑,或者站在门口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但奈布不再尖叫,不再试图触碰。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虚影,像看着一幅褪了色的旧照片,眼底深处沉淀着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一种认命般的钝痛,他知道,那是假的,就像他知道,那个真实存在过的、会呼吸、会笑、会拥抱他的杰克,已经永远地消失在了四年前那个被碾碎的黄昏里。
周医生谨慎地评估着他的状态,当奈布能在幻觉出现时清晰地告诉护士“那是假的,不用理会”时,出院的日子被提上了议程。
走出疗养院大门的那天,天空是沉郁的铅灰色,寒风卷着零星的枯叶在脚边打着旋。空气冰冷而干燥,吸入肺腑,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自由却也无比空旷的凛冽,奈布没有回头,只是紧了紧身上单薄的外套,世界那么大,那么陌生,像一个巨大而空旷的舞台,曾经的主角早已退场,只留下他一个茫然的配角,不知该走向何方。
他没有回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公寓,现在因为长久没人居住蒙上了一层旧日的灰,他拂过每一块瓷砖,每一处角落都凝固了太多关于“两个人”的回忆,每一寸空气都带着尖锐的倒刺,往事贯穿了他的心脏,他只觉得抽痛。
他在城市另一端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干净,简单,空无一物,如同他此刻的心境,日子变成了简单的刻度:起床,工作——他找了一份不需要太多人际交流的图书馆资料整理工作,吃饭,睡觉,像一具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而麻木地运行着。
直到那个深秋的下午,他结束工作,走出市图书馆厚重的大门,寒风立刻裹挟着湿冷的雨意扑面而来,他裹紧外套,低着头匆匆走向公交站台,街角似乎发生了小小的骚动,人群围成了一个松散的圈,奈布本无意停留,一个带着稚嫩而惶急的声音却像细小的钩子,猛地拽住了他的脚步。
“奶奶!奶奶!呜呜呜……奶奶你在哪里……”
奈布循声望去,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薄外套,站在人群外围的人行道上,小脸上满是泪水和泥痕,像只被遗弃在冰冷雨中的幼兽,他一边哭喊,一边茫然无措地转动着小脑袋,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惶和恐惧,小手徒劳地在空中抓着,仿佛想抓住什么依靠。
那眼神,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猝不及防地捅进了奈布沉寂已久的心湖,他见过那种眼神,在很多很多年前,在孤儿院冰冷的铁门外,那个抱着破旧小布熊的自己,也曾这样望着车水马龙的陌生街道,满眼都是被世界抛弃的茫然和恐惧。
脚步,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朝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迈了过去,奈布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小男孩齐平,他尽量放缓放柔了声音,尽管那声音因为长久缺乏使用而显得有些干涩沙哑:“小朋友,别怕。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被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吓了一跳,哭声噎住了,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我叫奈布。”奈布努力地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告诉叔叔,是不是和奶奶走散了?”
或许是奈布身上那种同样疏离却并无恶意的气息,又或许是他眼中那份深藏的同样来自孤寂的共鸣,小男孩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点,抽噎着小声回答:“……我叫杰克……奶奶去买糖……人好多……我找不到她了……呜呜……”说着,小嘴一瘪,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他说他叫杰克,是缘分吗?
奈布的心,在那细弱的哭声里,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小男孩脸上的泪水和泥点,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
“杰克不怕,”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叔叔陪你在这里等奶奶回来,好不好?奶奶一定也在着急地找你。”他没有贸然去牵孩子的手,只是维持着这个蹲着的姿势,像一尊沉默的礁石,为这只迷途的小船提供一点点避风的港湾。
小男孩看着他,泪水渐渐止住,只剩下小声的抽噎,依恋地往奈布身边靠了靠。
雨丝开始细细密密地飘落,带着深秋的寒意,奈布脱下自己的外套,有些笨拙地披在杰克身上,裹住那瑟瑟发抖的小小身躯,他仰起头,冰凉的雨点落在他脸上,带着清醒的触感,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望着眼前这个依赖着他的陌生孩子,心底那片荒芜了许久的冻土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挣扎着,试图破土而出。
杰克的奶奶很快找了过来,一位满头银发、焦急万分的老人,抱着失而复得的孙子泣不成声,老人拉着奈布的手千恩万谢,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感激的泪水,奈布只是摇摇头,看着老人紧紧牵着杰克的手离开,小男孩一步三回头,朝他用力地挥着小手,脸上还带着泪痕,却已经露出了一个怯生生的笑容。
那个笑容,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奈布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圈细微却执着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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