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那个小女孩的母亲塞过来两个还带着泥土的胡萝卜:“家里种的,不值钱……”
明天,一个老猎户放下一小条风干的兔肉:“打多了,吃不完。”
后来,有人提来一小桶牛奶,有人放下几颗鸡蛋,有人甚至扛来一捆干燥的柴火,这些东西被默默地放在老橡树下,放在泵房门口,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点头示意,或者一个匆忙离开的背影,这是一种无声的契约,建立在最基本的善意和感激之上。
镇上的人不再远远地避开他们,路上遇见,会有人对达克斯点头致意,会对杰克说一句:“下工了?”虽然语气可能还谈不上热络,但那份隔阂确确实实是消融了,他们俩的日子过得依旧清贫,但餐桌上,偶尔会有除了黑豆和面包之外的食物,夜晚,油灯熄灭后,黑暗中不再只有沉寂,有时会多几句关于白天哪个孩子学会了新字的简短对话。
杰克依旧沉默地工作,带回面包,达克斯依旧授课,风雨无阻。
他们依旧是被战争撕裂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人,背负着无法磨灭的伤痛和记忆,但在这片曾经视他们为异类和负担的土地上,他们终于用自己的方式,坚韧地凿开了一丝缝隙,让微弱的星光和暖意,得以照耀进来,脚下的冻土,似乎正在一点点变得柔软。
(四)
时间在老橡树下沙沙的书写声和面包房烤炉的轰鸣声中悄然流逝,达克斯的石板学堂渐渐有了点名气,虽然依旧清贫,但来自学生家长们的零星谢礼——几颗土豆、一把豆子、偶尔的一枚鸡蛋或一小块奶酪。
慢慢积累起来,不再仅仅果腹,竟也偶尔能换回一小袋粗盐,或是一点灯油。
杰克的面包房工作也稳定下来,老板见他勤快肯吃苦,话又少得几乎不存在,偶尔会多给他一点工钱,或者将那些只是卖相稍差但完全能吃的面包慷慨地让他带走,杰克把这些都仔细地收好,一个子儿也舍不得乱花。
一个秋天的傍晚,天色湛蓝,高远而清澈,杰克下工回来,没有直接进泵房,而是在门口那片空地上站了很久,目光仔细地丈量着泵房歪斜的墙壁和旁边一小块长满杂草的空地,达克斯教完孩子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杰克背对着他,瘦削但已然挺拔了些的背影映在夕阳里,像一棵沉思的小树。
“看什么?”达克斯走近,问道。
杰克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指了指泵房饱经风霜的木门,又划向旁边那片空地:“门轴坏了三次了,冬天,风会从缝里钻进来。”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地方,够。”
达克斯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他明白杰克的意思,泵房早已是风烛残年,勉强支撑,而旁边那片属于镇子的废弃地,荒着也是荒着。
“修?还是……盖新的?”达克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这念头太过奢侈,他几乎不敢想,杰克终于转过身,夕阳给他亚麻色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暖金,那双眼睛在光亮下显得格外清晰。
“都弄。”他说得简单,却斩钉截铁,希望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一旦破土,便疯狂滋长,达克斯不再说什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起初,这只是他们两人之间一个沉默的计划,达克斯开始更仔细地收集别人丢弃的但尚且能用的木料和石块,堆在空地一角。
杰克下工后,会用面包房废弃的麻袋去河边装沙子,他们的举动没有刻意隐瞒,自然也落在了镇上人眼里,起初是好奇的观望,后来,开始有细碎的议论。
“那老兵和那哑巴小子想干嘛?要盖房子?”
“就凭他们俩?一个胳膊一条腿,一个半大孩子?”
“那泵房确实没法住人了,冬天能冻死人……”
议论声中,复杂的情感交织着,有怀疑,有怜悯,也有那么一丝被悄然触动的恻隐之心,毕竟,达克斯教孩子认字,从未要过一分钱;毕竟,杰克在面包房干活,从不偷奸耍滑。
第一个伸出援手的是面包房老板,一天打烊后,他叫住正在清理烤炉的杰克,粗声粗气地说:“后头那几根换下来要扔的旧房梁,看着还行,就是熏黑了点,你们要不嫌,自己弄走。”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明天我让送面粉的马车顺便给你们捎过去几袋石灰,抵你半个月工钱。”话说得硬邦邦,眼神却瞥向别处。
杰克抬起头,看了老板片刻,轻轻说了声:“谢谢。”
这像是一个信号。
第二天,当达克斯和杰克费力地想将第一根旧房梁挪到空地上时,那个曾送来兔肉的老猎户扛着一把铁锹来了,闷声道:“搭把手。”说完便啐口唾沫在手心,开始帮忙清理地基。
接着,那个女儿在达克斯这里学字的妇人提来一壶热茶,给干活的人倒上,又有两个跟着达克斯学了段时间字的半大少年,被家里大人催促着,红着脸过来帮忙搬些轻快的砖石。
帮忙的人断断续续,来的时间也不固定,但总有人来,有时是放下一点材料,有时是出半天力气,有时只是送来一点食物和清水,没有大张旗鼓的号召,没有虚情假意的寒暄,只有一种沉默而朴实的共识:这俩人不容易,能帮一点是一点。
在这种缓慢却持续的帮助下,工程竟也一点点推进了,新的地基打在泵房旁边,比泵房宽敞不少,墙壁是用能找到的旧砖和新烧的红砖混合砌起来的,不算齐整,却异常结实,屋顶上檩条的那天,来了好几个男人,嘿呦嘿呦的号子声惊起了老橡树上的飞鸟,泵房也被仔细修缮了。歪斜的门框被矫正,漏风的墙壁被用草泥仔细地糊抹了一遍,屋顶换上了新捡的瓦片,那几片宝贵的玻璃窗被小心地取下,重新安放在更规整的窗洞里。
当最后一片瓦被敲实,帮忙的人们陆续散去,夕阳将崭新的屋顶和斑驳但牢固的墙壁染成温暖的橙色,达克斯和杰克站在他们的新家门前,身上沾满了泥灰和汗水,疲惫却沉默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新房子不大,朴素到甚至有些简陋,但在这一片曾经只有废墟和绝望的土地上,它象征着新生和未来,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希望,泵房也不再是那个摇摇欲坠的避难所,它被保留了下来,紧挨着新房,像一位沉默而忠诚的老友。
晚风拂过,带来远处炊烟的气息和泥土的芬芳,达克斯深吸一口气,转过脸,看着身边不语的杰克,孩子长高了些,眉眼间的轮廓更清晰了,身上多了几分沉稳,他抬起完好的右手,指了指新房门前那一小片刚刚平整好的土地。
“这里,”他的声音因连日劳累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温和的暖意,“等春天,要不要种点什么?”
杰克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目光落在那片深褐色的土地上,他的眼瞳里映着最后的霞光,仿佛在凝视很远的地方,又像是在确认近在咫尺的真实,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种蓝蓟花。”他说,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种子,稳稳地落进温润的土壤里。
达克斯微微一怔,随即,嘴角缓缓地向上扬起一个深刻的弧度,那些战火与贫瘠,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简单的几个字轻轻覆盖,沉淀为滋养新生的肥沃底土。
“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