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月光

“先处理他。”奈布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没事。”

护士看了看奈布脖子上渗血的伤口,又看了看病床上虚弱昏沉的杰克,最终点了点头,继续专注于杰克的包扎和输液。

当杰克被安置在急诊留观室那张窄小的病床上,挂着点滴,沉沉昏睡过去后,急诊室的喧嚣似乎才真正离他们远去,奈布靠在留观室门边的墙壁上,墙壁透着一股凉意透过湿透的衬衫传来。

他这才感觉到一股彻骨的疲惫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席卷全身。

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搏斗、嘶吼、钳制,以及一路紧绷的神经,此刻松懈下来,只剩下沉重的余响在四肢百骸回荡。

他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急诊室特有的惨白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沾着血污和颜料的狼狈侧影,锁骨上的咬伤被护士简单消毒处理过,贴上了一小块纱布,依旧隐隐作痛。

他抬起自己的手,手背上被杰克的指甲抓出的血痕已经凝结成暗红色的细线,手腕处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发红酸痛。

空气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以及杰克微弱却还算平稳的呼吸声。

奈布的目光落在病床上昏睡的人身上,杰克侧躺着,面向他这边,半边脸陷在白色的枕头里,厚重的纱布包裹着他脆弱的左手腕,输液管里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地注入他苍白的手背静脉。

睡梦中的他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似乎连在无意识中,也摆脱不了那些沉重的梦魇,褪去了所有的伪装和尖刺,此刻的杰克看起来那么单薄脆弱,像一个被风雨摧残得千疮百孔随时会碎裂的纸鸢。

奈布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几个小时前那地狱般的画面:倾盆暴雨中那扇被自己踹开的门,满地狼藉的画具和碎裂的玻璃,刺目的鲜血混合着泼溅的颜料……

还有杰克跪在血泊中,眼神空洞地握着刮刀,喃喃自语的样子,那绝望的、自毁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尖,迟来的后怕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奈布,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肋骨,一阵阵发紧。

如果他再晚到一步……如果他踹不开那扇门……如果当时没能夺下那把刮刀……

冷汗瞬间浸透了背后的衬衫,比窗外的雨水更冷,他猛地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可怕的想象。

奈布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让他从那灭顶般的恐惧中稍稍抽离。

他睁开眼,再次看向病床上的杰克,眼神变得极其复杂,那些曾经让他无比厌恶的轻浮撩拨,此刻都蒙上了一层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悲凉底色。

那不是游戏,那是求救。

是沉溺在绝望泥沼里的人,试图抓住任何一根可能存在的稻草,哪怕是用最扭曲、最不讨喜的方式,而他作为离得最近的那根稻草,却因为偏见和嫌恶,一次次冷漠地推开了那只伸出的、伤痕累累的手。

自责如同细密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

他想起了杰克课桌里那张画着自己背影的素描,那小心翼翼的笔触;想起了他趴在课桌上沉睡时,那卸下防备的、脆弱的侧脸;想起了器材室外,他蜷缩在墙角,被电话里恶毒咒骂击垮时那破碎的哭泣……还有那些

无数的碎片在脑海中翻涌、碰撞,最终拼凑出一个与表象截然不同的、伤痕累累的灵魂。

他到底承受了多少?奈布不敢深想。

那些来自血脉至亲的、日复一日的贬低、辱骂和诅咒,像毒液一样侵蚀着他的骨髓,他用轻浮和挑衅筑起高墙,不过是为了掩盖内心那个早已被践踏得支离破碎的、卑微乞求着一点点认同的孩子。

而自己,作为班长,作为被老师托付要“关照”他的人,却只看到了那层扎人的外壳,甚至因为他刻意的冒犯而心生厌恶,无形中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自己能早一点察觉,能早一点……伸出援手……

奈布低下头,将脸埋进屈起的膝盖里,急诊室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残留的血腥气包裹着他,还有心底翻涌的、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留观室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极其轻微的呻吟从病床上传来。

奈布猛地抬起头,病床上,杰克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没有动,只是微微睁开了眼睛,眼神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仿佛灵魂还未完全归位,过了几秒,他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了手腕上那厚厚的、刺眼的白色纱布上。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一种深切的、几乎凝为实质的自我厌弃和绝望,如同最浓稠的墨汁,迅速在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弥漫开来。

他像是被那白色刺痛了,猛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没入鬓角的发丝里,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苍白的脸颊和枕巾。

他没有发出任何哭声,只是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地抽动起来,身体在病床上蜷缩,像一只被遗弃在雨夜里、瑟瑟发抖的幼兽,无声地承受着灭顶的悲伤和羞耻。

那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让人窒息。

奈布的心被那无声的泪水和绝望的蜷缩狠狠揪住了,他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长时间的僵坐让他的腿有些发麻,动作显得迟缓。

他一步一步,走到杰克的病床边,脚步很轻,但在这寂静的空间里依旧清晰。

杰克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身体蜷缩得更紧,将头深深地埋进枕头里,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藏起来,抗拒着任何目光的注视,尤其是来自奈布的。

奈布在病床边停下。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那剧烈颤抖的、蜷缩成一团的背影。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悲伤和无言的绝望。

过了很久,久到杰克的无声啜泣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剩下身体间歇性的、微弱的抽动,奈布才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却异常清晰:

“为什么?”

他的问题很简短,却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开那紧闭的心门,杰克的身体猛地僵住了,连那微弱的抽动都停止了,他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像一只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拒绝回答,也拒绝面对。

奈布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留观室里只有心电监护仪单调的“嘀嘀”声,敲打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奈布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声音,终于从枕头里闷闷地传了出来,破碎得不成样子:

“我妈妈……”声音哽咽着,几乎难以分辨,“她今天走了……”

奈布的心猛地一沉。

杰克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茫然:“她一直病得很重……今天下午医院打来电话……她撑不住了……最后……”

“……她最后跟我说的话是‘你和你爸一样……都是……都是毁掉我的垃圾’!垃圾!……她到死……都恨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绝望和恨意

最后一个字吐出,仿佛用尽了他残存的全部力气,他再也无法抑制,压抑已久的悲鸣终于冲破喉咙,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恸哭。

杰克蜷缩着,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而剧烈地起伏,哭声凄厉绝望,像濒死野兽的哀嚎,在寂静的急诊留观室里回荡,碰到墙壁又被撞的四分五裂,也狠狠撞在奈布的心上,他僵立在原地,如遭雷击。

他终于明白了,那通电话里恶毒的咒骂,画纸上那些疯狂的字眼,杰克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从何而来,原来那根一直悬在他头顶、摇摇欲坠的、名为“母亲”的线,在今天彻底崩断了。

带着最深的恨意,将他连同他存在的意义,一同钉死在了耻辱柱上,这致命的最后一击,彻底摧毁了他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病床上,杰克哭得浑身痉挛,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那哭声里是无尽的委屈、被抛弃的绝望、被至亲憎恨的锥心之痛,以及……彻底的无价值感。

奈布看着那个在巨大悲痛中崩溃的身影,看着他被纱布包裹的手腕,看着他因为恸哭而剧烈起伏的单薄脊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酸胀得发疼。

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沉默着,缓缓地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没有试图去触碰杰克,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将自己的存在化为一道无声的屏障,隔开了那似乎要将人吞噬的绝望深渊。

说起来,他还比杰克大了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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