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说过这种话。
可光熙都这么说了,那应该是真的吧。
她是一个好人,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我。
想想也是。那时的我光顾着沉浸在美知子还存在的幻想里,哪有精力再关注其他的事情。以至于再回想当时的场景时,就跟做梦一样毫无实感,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不要。”
“为什么?”
“…反正就是不要。”
明明之前打定主意要听从对方吩咐的是我,到头来拒绝了对方要求的还是我。
连我自己都开始搞不明白我到底在想什么了。
“请把手松开。”
“……”
她直视我的眼睛。我拒绝眨眼,也不转移视线,像是为了证明什么而绷紧了面皮与她对视。
过了几秒钟——又或许是几分钟,在我的眼球快要干掉以前,光熙叹了口气,放开了手。
我冷淡地丢下一句‘谢谢配合’,扭头继续朝浴室走去。
‘啪嗒——’
随着关门声响起,那道一直盯着我的、平静中略显无奈的眼神也被一同关在了门外。
仅有一人的纯白房间里,我终于松了口气。
浴室柜上方悬挂的镜子重现了这处封闭空间中白得几近空寂的景象,因为正对门口的缘故,我一抬头就看到了镜中那片虚幻的深景。
在亮起的灯光照耀下,一切都显得比现实中的更为冷漠。里面那个面无表情盯着我的古怪家伙,裸露在外的皮肤白得像渺无人烟的北极冰雪,眼睛却不安地望向我,连同睫毛也跟着无所适从地微微颤动。
我太熟悉、也太厌恶镜中人这副模样了。
就是因为老是露出这副软弱的样子,我才会保护不了美知子。
我逃避般移开了视线,脱下衣服,连同光熙的外套一起放进了一旁的洗衣机里。
或许是由于动作过于粗鲁的原因,腰间已经快要结痂的伤口再度崩开,血毫无阻碍地流了出来,滴答着溅落到了地上。
放在七八年前,这种不致命的伤口眨眼就能恢复得完好如初。但现在,对于这具逐渐向人类靠拢的身体,我只能狼狈地任由其血流不止。
按目前的恢复速度来看,完全愈合得花上好几天的时间了。
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当时他们真应该下手再狠一点的。
我用手捂住伤口,温热的血逐渐沾湿掌心,铁锈味也跟着蔓延开来。
对于我这样的犯罪者,不管动用什么样的刑罚也不为过,直接杀掉最为大快人心,可我却还活着。
浴室柜里放着的东西还是那几样,我从里面拿出漂白剂,打算等血稍微止住后再来打扫卫生。
大部分人不加区别地使用漂白剂,以为它无所不能,却从不花时间阅读它背后列出的成分。氯系漂白剂可以消毒,但清除残留物的效果一般,选择它来使用的话,必须先擦净一切与生命和死亡有关的痕迹。
相较而言,氧系漂白剂就方便了许多。它不仅能破坏DNA,还能去除血色素,也就是说,不会出现鲁米诺反应。
‘……所以说,千里,下次要是再沾上了脏东西,就要学会像妈妈一样打扫干净哦。’
和那道又轻又柔的声音一同出现在脑海里的,是女人沾着血的脸。
那个把我捡回家、为我取了名字、将我当做人类的小孩来抚养的,总是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女人。
我应该叫她一声‘妈妈’的。
时至今日我也无法理解,瘦猫一样的她到底是从哪里借来的力气,不仅能在家中接二连三地杀了人,还紧接着一口气毁尸灭迹到不让任何人起疑。
是因为那些找上门来的人,都自称是丈夫的情妇的原因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索性从根源上斩断一切,像对待那些女人一样,直接一刀割开丈夫的喉咙,让他再也不能在外头沾花惹草呢?
我从来没有向女人问过这个问题。
她是不会说的。直觉这样告诉我。
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生物。并且,他们极擅于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女人为自己找的借口是‘爱’。
‘……小里,你现在还体会不到吧,这种独属于爸爸妈妈之间的情感…这就是爱呀。’
女人对我的称呼就和她的精神状态一样善变。早上还是温柔的‘小里’,到了夜晚就变成了焦虑不安的‘千里’。
这种情况往往发生在女人苦等大半夜却没见丈夫归家、只能通过打扫卫生来转移注意力的时候。
她爱他。
所以要不择手段地消除一切不稳定因素,排除万难也要在一起。
所以当事情走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时,她选择与深爱的他共赴黄泉。以强硬决绝的姿态,丝毫不顾及被迫接受这一切的丈夫那张惊骇恐惧的脸。
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我拿起漂白剂,试图将女人的身影驱逐出脑海。
那根本不是爱。
在遇到美知子后,我意识到了这一点。
——
第一次见到美知子的时候,是夕阳沉没的海边。寂静无人的沙滩上,她和街上的无数路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在我的世界里充当着背景板一般的存在。
‘…啊。’
在看到我的时候,她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看起来像是某种海鱼恶魔的尸体堆在我的脚边。我连头都懒得抬,捻了捻手指,血液干涸后的黏腻感让我感觉有点麻烦。
我实在不想再听见那个女人关于‘如何才能清理干净’的喋喋不休,况且出门前我刚洗了个澡。
如果就这样脏兮兮地回去,女人肯定会把我按在浴缸里泡上整晚的漂白剂。
我不喜欢这样。
‘那个——’
没等她说完,我抬起手,‘啪’地打了一个响指。
‘你什么也没看到,回家去吧。’
我随口下了一道精神指令,目光一直停留在天边的落日,连看都懒得看对方一眼。
‘……好。’
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她走了。
直至夕阳沉入冰冷的海潮里,我始终也没看美知子一眼。
好过分。
怎么可以这样对美知子。
每次一想到那时的场景,我就止不住的后悔,甚至怨恨起了过去的自己。
居然对那么可爱的美知子下手,果然恶魔都是些坏东西。
静悄悄的房间里,无法入睡的我躺在床上蹬开了被子。纷杂的思绪开始啃噬我的大脑,一闭上眼,美知子的身影就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在黑暗里。
毫无疑问,我喜欢美知子,美知子也喜欢我。
……但‘美知子是恶魔’又是怎么回事?
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
我从床上起来,光着脚踩在地板上,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
‘咯嚓——’
卧室的门被打开了。
一道朦胧的身影在漆黑的夜里显现,雪一样的白发被四周浓烈的阴影染成了柔和的深灰。
我茫然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光熙,半晌都回不过神。
“你还没睡啊。”
对方以一种极其自然的态度走进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我是在做梦吗?”
因为这样的场景实在过于怪异,我不由得喃喃低语道:“如果是做梦的话,至少希望能梦到美知——”
一只手摸上了我的头。
刚好放得下一张床的室内,光熙摸了摸我的脑袋。
这一定是在做梦。
“…你有什么事吗?”
我一把拉下她的手。那只手的温度近似盛夏的烈日,让人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灼热,可现在还不到六月。也许是在梦里的缘故吧。
“我只是想看看你。”
她的声音像影子一样落到我的脸上。
“……已经很晚了,你该去睡觉了。”
“那你呢?”
“我也是一样。麻烦你快点回到床上去。”
“好啊。”
梦里的光熙一如既往地同意了我的话。她老是这样,我甚至怀疑她根本不在意我说的到底是什么。
我试图迎上她的目光,但她的眼睛在黑暗里看起来与平日截然不同。波澜不兴的黑海突然异变成了龙穴的深渊,于是这四目相对的几秒钟令人感觉分外漫长。
就在这片古怪的静默中,对方终于有了动作。
她抓住了我的手。
“……?!”
我条件反射地想要缩回手。可这一次,光熙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那就一起睡吧。”
她说。声音被夜色渲染的又轻又柔。
“回自己的房间去啦……”
“可是我一个人睡不着,夜见不是也没睡着吗?一个人睡不着的话,两个人或许就可以了。”
这是哪门子的歪理。
我应该拒绝的。
这间床睡两个人会很窄。你家明明还有多余的房间。为什么会想要和恶魔睡在一起……
我脑子里全是诸如此类的想法——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嘴里却迟迟吐不出半句话。
光熙攥着我的手,拉到她心口上握住。
“…好不好?”
“……”
再说一遍,我应该拒绝的。
但是她双手的温度环绕着我的手,热得我晕头转向。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和光熙躺在了一张床上。
“……”
哪怕是在梦里,这也太离谱了。
我深吸一口气:“……光熙。”
她嗯了一声,算是应了,侧过头探寻地看着我的眼睛,想找些什么。
“…你不觉得这个距离太近了吗?”
“不觉得。”
“……两个人盖一床被子不会太勉强了吗?”
“不会啊。”
“……”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就连美知子都没有和我盖过同一条被子。
或许是看出了我内心的抗议,一直盯着我的光熙突然伸手抱住了我。气息如同流瀑般的光线涌入感官,不知是头发还是颈侧的幽微香气向我袭来,连心跳也跟着失去理性地胡乱跳动起来。
“…放、放开啦,好热。”
“不要。”
收回前言。光熙并非一直对我的话表示赞同,她有时拒绝我的样子干脆又利落。
对方的呼吸吹拂在皮肤上,哪怕来到人间已经有了好些年,我依旧不习惯于这种过于亲密的接触。
今夜格外难熬。
我只能维持这种僵硬的姿势直至天明。
在她的怀里沉沉睡去以前,我都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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