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暖阳微醺。
皇宫的角门处,忽然驶出一辆青帷小车。
裴照脱了甲胄,只着常服,亲自充当起了车夫。铃铛坐在车内,却紧张得不敢出气,浑身发抖。
喧嚣隔着马车壁渗进来,这分明是她曾经在宫里最期待的东西。外面应当有各种各样的小摊,来来往往的人群,鳞次栉比的屋厦,撒欢打滚的猫狗。她应该揭开车门去看一看,可是她却没有勇气。
在裴照还穿着单衣的时候,她裹了一件贴身的鹿皮小袄,身上还披着一件极厚实的羊皮银狐裘斗篷。
她的手脚在出汗,可是她还是冷,她用力抱紧膝盖,哪怕顶得胸口旧伤在疼,也要抱住自己,用身体把披风边角全都压好,小脸也缩在毛领里。
她以为自己不会怕了的,就像十一岁那年之后不害怕普通男人一样。
可她做不到。
她甚至听到裴照的声音,手心都会出冷汗。
铃铛把脸贴在膝盖上,手指一个劲儿地拨弄手腕红绳上的小银铃。
马车在酒肆门口停了下来。
顾剑倚在米罗酒肆门外的台阶上,歪坐着,往嘴里倒酒。
“你这醉猫。”米罗无奈地叉腰,“来了这么长时间,活没干多少,好久倒是给我喝下去不少。”
顾剑笑了一声,举起酒罐:“酒不错。”
正说着,忽然他们身边就停下来一辆马车。顾剑举手示意:“裴照!这里!”
米罗比他更快,她伸出一只手,拦在裴照面前:“裴将军,今天怎么有空赏光,来我这米罗酒肆啊?”
裴照看了米罗一眼,视线越过她,一板一眼地说:“人我送到了。”
“既然来了,进去喝一杯再走嘛。”米罗笑靥如花。
顾剑也道:“反正你还要把人送回去,倒不如坐下来喝两杯。”
“哦?”米罗眼波流转,视线就落到了马车上,“难道裴将军藏了个小美人?”
裴照立刻皱了皱眉:“不要胡说。”
他走到马车边,放下台阶,敲了敲车壁:“您准备好了吗?”
车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车门动了动,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纤瘦的少女。只见她面色苍白,嘴唇发紫,小脸簇在毛领内,更显得体弱不胜。
原来是个这么小的孩子?
她提起裙子,一步一步向下挪。大概是腿脚不太方便,她踉跄了一下,差点要一脚踩空。
裴照正色伸手要去扶她。
可是铃铛的反应更大,她几乎一下子变了脸,一巴掌重重打在裴照手背上。裴照的手腕立刻红了一片,他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铃铛,默默收回他的手,站在一边,让开路。
那厢,铃铛却一脸惊悸未定,她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只能用手指用力抓住车辕。几个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手背上的青筋。
米罗最先反应过来,走过来扶她:“哎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快进去坐坐。醉猫,你快去倒杯水来。”
她喘不上气,手扶着胸口,张大嘴,可是一点空气都吸不进来。
眼前什么都看不清,耳旁乱乱的,有人给她顺气,有人给她喂水,还有人把她腰间的香囊解下来,翻出药丸送到她嘴里。
等她缓过来的时候,她正趴在一个陌生女子的怀里。这女子大概二十多岁,气质温婉,腰背挺得很直,指尖还有薄茧。
她听到顾剑问:“明月,小梅姑娘好些了吗?”
那个叫明月的姑娘温柔地给她顺气,轻拍着她的后背,摇了摇头,小声说:“不要吵到这个小妹妹。”
“我好多了。”铃铛挣扎着坐起来,说一句话要喘三次。
米罗送了杯葡萄汁过来:“怎么难受成这样啊?”
“身体不好。”铃铛挤出笑容,“不说我——顾剑,不给我介绍一下这两位姐姐吗?”
“我叫米罗,来自西洲。”米罗给她倒了杯葡萄汁,“不是我吹牛,这上京城有三绝,一是明月姑娘的琴,再一个,就是我米罗酒肆的好酒——真可惜,你身体不好,不能碰酒。”
铃铛端起葡萄汁尝了尝,笑着说:“葡萄汁也很浓郁啊!怪不得能酿出好酒来。”
“这小嘴,真甜。”米罗笑着,就要去捏她的脸。
可她的手却被控制住了。
只见顾剑和裴照一人伸出一只手来,顾剑抬手挡住了米罗的胳膊,裴照则轻轻拿住了米罗的手腕。
“这可是个金贵的瓷娃娃,吃的人参都能堆满你一整间酒肆,”顾剑说,“要是碰掉了漆,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裴照也一板一眼地说:“不能碰,会出事。”
他把米罗的手轻轻放下,将手放在膝盖上,端起酒杯,看着酒杯说:“梅姑娘受过重伤,是她的夫家花了很大功夫才保住了性命。因此,她是不能随便乱碰的,一旦旧伤复发,我们都承担不了那个后果。”
“不不不不不,”铃铛连连摆手,“我没有那么脆弱啦!”
米罗和明月交换了一下眼神。
顾剑和裴照,他们对这位梅听雪姑娘,态度不是很对。
他们似乎更多是敬意,而非朋友之间的亲昵。
裴照对这孩子的称呼,不是“你”,而是“您”。
铃铛却自来熟地找她们搭话:“明月姐姐,你弹得什么琴呀?我可以看看吗?还有还有米罗姐姐——你也是西境人?”
“哦?”米罗按下疑惑,露出笑容,“你是……?”
“嗯!”铃铛高兴地点头,“酥油茶酸奶酪烤羊排大包子!你这里有没有!”
这句话说得几个人都笑了起来,米罗莞尔道:“有,都有——我这里的酒菜,保证是上京城最地道的西境味道。”
铃铛欢呼起来,扑过去,抱住米罗亲了一口:“真的!我在这里一年多,天天喝粥,早就想喝酥油茶了!还有还有,烤馕蘸奶酪,流着汤的羊肉大包子!”
她摆着手指数,馋得要流口水。顾剑见她心情好,也放开不少,调侃道:“我还以为,你一见到我就会骂我一顿。”
铃铛抱着米罗塞给她的胡麻饼不撒手:“我很好说话的,见人说人话,见狗汪汪叫咯!”
顾剑刚笑了两声,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你说谁是狗?”
铃铛就举起饼子挡住脸,然后露出半只眼睛,飞快地偷瞄他一眼:“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你说的,阿梅不知道,阿梅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你呀。”米罗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满肚子坏水。”
“我没有!”她大声叫屈,扑到明月怀里撒娇,“明月姐姐你给我评评理,我哪有一肚子坏水?”
明月掩口轻笑:“小滑头。”
铃铛撕着胡麻饼,小嘴撅得老高,委屈得“呜呜”叫。
看她吃瘪,顾剑在一旁乐不可支。
铃铛就看了顾剑一眼。
顾剑立刻坐正:“明月,你和米罗去看看今天吃什么,顺道搬几坛好酒来。”
明月会意,站了起来。
米罗也善解人意地站起身来:“我去给你们加几个菜。放心,醉猫的朋友,以后就是我的朋友了,你们吃好喝好,别拘束。”
待两人离开,铃铛才问:“发生什么了?”
顾剑收敛了笑容,看了一眼裴照。
裴照一声不吭,站起身,远远走开,摸出一支筚篥,自顾自地吹了起来。
“明月……”顾剑有些艰涩地开口,“她家,曾经因为我家失去了父母,小小年纪被卖入鸣玉坊……那是个吃人的地方,我想让你帮我劝劝她,那里毕竟不是长久之地。”
铃铛困惑地眨眨眼睛:“鸣玉坊是什么地方?”
顾剑脸色一僵。
他忘了,这小家伙还是个小孩子。
他隐晦地说:“就是只招待男子的地方。”
铃铛还是听不懂。
好一会儿,她才问:“我有一个问题。”
“你说。”
“你姓顾……李承鄞的母亲也姓顾,你们是什么关系?”
顾剑几乎惊得站起来:“你都知道了什么?”
铃铛含蓄地说:“顾如晦,陈征。顾淑妃。”
他沉着脸,惊疑不定地看着铃铛。李承鄞当真如此喜欢她,把这么核心的机密都告诉了她?
好一会儿,他才说:“顾淑妃是我的姑母,我们是表兄弟。陈征……就是我义父,也是明月的父亲。”
“明月姐姐的父——嗯?”铃铛挑眉,“女儿生死不明,他带着你,在西洲生活了二十年?”
顾剑不敢抬头。
铃铛就看着他冷笑:“怪不得,我算是知道你这利用自己心上人的下作行径在哪学的了。上梁不正下梁歪。”
顾剑羞得涨红了脸:“义父他不是……”
铃铛只是回给他一声冷笑。
她重新坐下来,手指敲击着桌面,冷笑着说:“这个忙我还是会帮,但是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明月姐姐!你们这些人,你们就不配为人父为人夫!那个曲小枫——你最后又怎么利用她了?”
“我没有再利用小枫!”顾剑咬紧牙关,可是他的脸色很快灰白下来,“小枫不愿意再见我了……”
铃铛立刻鼓掌:“总算硬气一回了。”
顾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
铃铛不再搭理他,只是望向门外:“我年纪小,贸然说教不仅会引起反感,她也听不进去,倒不如先和她打好关系——这个鸣玉坊,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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