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毒辣。
有人敲门，梅听雪打了个哈欠，拖着满身不适去开门。
一开门，她先看到的是铁塔一般遮住了阳光的裴照。裴照低下头，道：“五皇子从西洲回来了，让我们过去。”
她应了，关上门去梳洗换衣服。
临出发前，裴照脚步停了停，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需不需要传步辇？”
步辇？哦，轿子！
梅听雪摆摆手，病恹恹地说：“没事，走吧。”
四天前，五皇子作为豊朝正使，前往西洲为太子求娶九公主为妃。
看到他们进来，李承鄞神色严肃：“我已经见过西洲九公主了。”
他们同时运行着两套方案。
方案一，由李承鄞假扮做中原的茶商顾小五，通过深受九公主信任的师父顾剑，骗取九公主的信任，并且将他们带到王帐。
这套方案的优点在于，顾剑已经获取了九公主的信任，也就是说，只要能够糊弄住那个傻公主，她很有可能亲自引狼入室，带着敌军灭掉自己全族。
但这套方案的缺点在于，这件事需要五皇子亲身犯险，一旦被识破，对于他们而言，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李承鄞问道：“你们准备的如何了？”
裴照道：“末将已经选出了五只狼狗，都是寻找气味的高手。目前的问题在于，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定下人选。”
第二个方案，就是梅听雪提出的方案。
在偷听伊莫延与高显的对话时，伊莫延提到过，他将于十日后袭击边境某村。这个方案就是派人混入村中，作为奴隶，被伊莫延带回王帐。
同时，这位探子将在身上涂上特制的香料，在他离开后，由裴照派人扮成牧羊人，带着狗追踪气味，从而寻到王帐的位置。
这个方案的优点在于，几条狗相互印证，稳定性要比西洲公主可控，而且也更快更省力，对于他们来说，付出的代价也更小。
缺点……首先是找到合适的人选并不容易。这位探子需要活过丹蚩人的屠杀，在路上也不能出岔子，才能活着到达丹蚩王帐。
所以就需要一位沉着冷静，胆大心细的人来实施，毕竟一旦被发现，恐怕很难留下全尸，刑讯逼供几乎是标配，五马分尸扔进山中喂狼也极有可能。
裴照私下接触了几个人，一听要送死，几乎都是摇头。胆大心细又沉着冷静的军士，一两场战争之后就能混个小队正当当，再过几年可能就混上军官，犯不着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方案赴死。
而且碍于身份，他找到的人大多能直接接触他——能直接接触皇子身边近臣的人，怎么说都有官身，犯不着为了这点钱送死。
李承鄞叹了口气，扭头问梅听雪：“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五天前，他给梅听雪买了一块羊排。
结果当夜，小姑娘就闹起了肚子。
医生的说法是，她久经饥馁，以前应当吃不到多少油水，骤食油腻，脾胃虚弱不能克化，因此才招致腹泻。若是身强体壮之人，抓几副药，清清简简饿几顿就好了，但是她身体骨经不起那种折腾，只合用温和的汤药调理着，要注意忌口，不然可能送命。
李承鄞没有追问。他能想明白。
西境本就土地贫瘠，耕种不兴，百姓只能放牧为生，再加上丹蚩时不时劫掠边境，让本就不富裕的底层民生更加雪上加霜。
他私下对裴照说：“阿照，我今天才知道，民生多艰这四个字，写在奏章上就是简简单单四个字，落到实处，却是一个个百姓的血泪。”
他喟然长叹，眺望北方：“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阿照啊，你说，她这一副瘦瘦小小的样子，是不是因为身体里的油水血液，都被丹蚩的那群混账吸走了？”
“如果不是，为什么都是西境人，他们都高大强壮，我们的百姓却形销骨立？”
裴照回答不上来。
他见过丹蚩的伊莫延，也知道丹蚩有个叫赫矢的壮汉，比他还高了快两尺。
李承鄞肃容正立，虽然在笑，裴照却觉得他在落泪：“我要从丹蚩那里，把他们抢我们的东西，一件、一件，全部拿回来。”
土地、牛羊、金银，他都要拿回来。他不能容许饿死他的子民，却喂肥他的敌人的行为。
他回神，看向小姑娘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怜惜。
小姑娘点点头：“好了不少了，昨天就没拉肚子了。”
李承鄞点一点头，问道：“你有什么想法吗？”
梅听雪沉默不语。
李承鄞会错了她的意。这些天相处下来，他对这个小姑娘的死穴已经有所了解，知道她正长身体，饿得快，一想事情就犯馋，因此用糕点哄她说了不少东西，于是扬声命下人送几盘热糕点上来。
她喜欢边吃边想。
其实没有吃的，她也能想出来东西来。但是肚子饱饱的让她感觉身体有力气了很多，她也就更愿意动脑子了。更何况李承鄞从不在这种事上小气，所以她也就有意无意地暗示李承鄞上几盘吃食来磨牙。
热腾腾的糕点很快送了上来，她拿起一块，吃了半块，才垂着眼睛，轻声说：“裴将军选的人，一个都不合适。”
裴照有些意外：“却是为何？”
“他们都太高了，脸色也太红润了。我们长不了那么高，我们也没有那么胖。”
裴照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小姑娘低着头，用脚尖撵着青石地板，声音却飘了过来：“裴将军，你找错人了。”
“愿意去执行这个任务的人，西境不是遍地都是吗？”
她手上的半块糕点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指甲印。
裴照一愣，立刻想通了其中关节。
丹蚩屠过的村子，何止十几二十个？
因为丹蚩人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百姓，又该有多少？
也就是说……
愿意自己去赴死，换仇人全家族灭的人，何止成百上千？
分明迎着毒辣的午后阳光，裴照和李承鄞两位贵公子却觉得有寒气从脚底窜起来。
小姑娘自顾自地说：“我想过了，这个人不能太强壮，不然会被拉来杀掉示威；也不能太瘦弱，不然万一死在路上就不好了。”
李承鄞沉吟道：“此人最好还要识字，能勘察出来王帐的兵力分布最好。”
他再次陷入沉默。就算能看出王帐兵力分布，探子又该怎么和他们取得联系？
若是能随意联系，那还需要找王帐吗？
而且学过行军布阵的人都是宝贝，很多将领尚且没有深入学过兵法，这样的人，就如同小姑娘所说，神态气度绝对不会像个边境贫民。这太容易露馅了。
梅听雪摆了摆手，道：“先不提这个，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要采用什么样的气味？万一狗弄混怎么办？”
裴照抬起头，道：“这件事末将也思索过，丹蚩地处西境，主要的香料都来自西域商路，因此他们比较熟悉的香味大都来自内陆，会对南海那边的气味不太熟悉。因此，我们可以选用南海舶来的香料。”
李承鄞想了想，道：“恰好，我身上就带着一块沉香木。”
他取下腰间的吊坠，梅听雪探头闻了闻，只觉得缕缕幽香钻入鼻腔。这块木头这么好闻，要是用来做诱饵，还真的是可惜了。
裴照伸手接过，没有继续接话。
一时之间无人接话，只有长久地沉默。
终于，梅听雪咬咬嘴唇，轻声道：“我倒是有一个人选。”
“这个人选……贫民出身，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性格……符合要求。”
“她会说汉话，会说西洲话，也会说丹蚩话，周围几个族的话都会说。”
“她记性很好，可以帮你们去记王帐的……事情。”
李承鄞越听越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心头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皱眉道：“他是谁？”
梅听雪抬起头，眼睛亮得像两团火：“我。”
“我去做这个诱饵。”
我去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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