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皮格马利翁之刃

在酒门的角落中,我见到了她。

她已经喝得半醉,倚在木料修饰的墙上,黑色长发凌乱地遮住了她的脸。一条胳膊横跨了窄木桌,食指与中指夹着一支闪烁的烟,正舞起白色的飘带。黑色长发凌乱地遮住了她的脸,她的眼神,颓然,空洞,又自暴自弃。

我一眼不发地坐在她对面,端起她面前赤红的酒,迎着她怀疑的目光饮下。

她猛吸了一口烟,起身要换位置时,我道:“我有能让你画出画的办法。”

白色烟雾如纱般遮住了她的脸,她疑惑地问:“你认识我?”

她重新坐下了,带着怀疑,还有些难以置信。我道:“我喜欢你的画,也喜欢看你画画。正如有人喜欢我的思想和文字。但我知道,你不需要别人的喜欢。”

她露出嘲讽的笑容,“原来你是个作家。”

“是的,一个落魄的、身无分文作家。”

“你在筹划一本厉害的书?”

“不,我的作品不会有人看。我是时代的疯子,正如你一样。”

疯子。她喃喃着,双目无神地吸了口烟,“是啊。我看见了太多灵魂,看见了太多灵魂无法承受的景象,我还活着,真是太幸运了。你还能感受到这个世界吗?”

“我不知道。我能感受到冷热,能闻见花香,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远离我,为什么人们都朝着拥挤的地方前行,为什么没人感受到我的割裂,感受到那远比功名利禄痛苦的、癫狂与理性的自我崩解。我只能将其归结为一个原因:我是天才。”

她笑出了声,我继续道:“我以为我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是的,我并不是。我只不过聪明了一点点,然后把这一点点聪慧当成上天的馈赠,当成无法融入世界的挡箭牌。至于天才——被后世记住的人才叫天才。像我们,这种毫无名气,却仗着那一点点聪慧口出狂言的家伙,至多是时代的疯子。”

她坐起了身,眼里闪烁着微光,不似初见时颓丧。

她问:“所以呢,你甘心吗,你不会痛苦吗?你不是正常人,过不了正常人的生活,人们在秩序井然地工作,而你站在天台上,静静观察着他们的一切,随时准备着跳下去。人们只会躲得你远远的,因为你是异类,是疯子。你的呐喊无人倾听,只会被他们当成谵妄疯癫之语。而后你终于明白——你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难道你不会有半点痛苦吗?”

“会。”我扬起唇角,神色轻蔑却紧咬着牙,“我站在天台上大叫,大笑,他们如避瘟神;我嘲笑他们都走向高处,没人肯站在天台眺望,他们低声咒骂却不肯抬头看我;我嘲笑暴风雨来临时,人们都瑟缩在楼阁里,只有我肯对着风暴放声狂笑,恨不得坠落的惊雷把我劈成灰烬。不被人理解——这让我痛苦,可这风暴,这天台,恰恰是我存活的源泉!为名利而活的人因名利痛苦,为情爱而活的人因情爱痛苦,正如我为了风暴而活一样。而你呢,你为了什么而活?”

“为了我的画。”

“不。”我否定了她,“这就如我说自己‘为了某一本书而活’一样,并不涉及本质。”

“为了美与艺术?”

“正如我说‘为了文学’一样,这还不够。”

她摁灭了烟。我直视着她的双眼,低沉地、近乎恶毒道:“在我问出这句话之前,你就默认了自己还活着吗?不,你并没有。这座酒馆中没人能看见你,因为你只是我创作的角色——你根本没有生命。”

她似乎彻悟了什么,抓住我衣领,眼里充斥着愤怒,马上要把我丢到酒门外。我握住她的手腕,笑得猖狂,“你画不出来,是因为我不想让你画出来,你的命运都掌握在我的手中。我就是要用最折磨的痛苦淹没你,用最锐利的剑插进你的胸膛,把你一次次推入深渊苦海,看你在巨浪中崩溃求救,看你一次次爬起,再一次次把你打趴下——懂了吗?”

“你这个混蛋——”

她扬起拳头,就要砸在我脸上。我兴奋地看着她,眼中因激动充斥着泪水,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就是这样!你现在恨透了我不是吗?你想拼尽一切杀死我不是吗?可你和我并不在一个世界,你该怎么做,该怎么做?!”

“我杀了你!”

她抄起水果刀,如发疯一般扎向我的胸膛。利刃穿胸而过,可只扎到了虚空。我狂笑着,却于狂笑之中崩发出了鸟兽一般的失声痛哭。我如疯子一般,朝着她,或是她身后的虚空大喊:“你杀死我呀!我的痛苦,我的命运——用尽你全部的本事——来杀死我呀!!”

在我的叫声中,她的水果刀掉在了地上。

她的头发凌乱无比,脸上带着大彻大悟的神情,像是和我共鸣了一般。她看着一边狂笑一边崩溃大哭的我,身形颤抖着,自言自语道:“是啊,痛苦,命运,我竟是为它们活着吗?我怎么能只为它们活着——可它们让我知道我还在活着!你——”

她将水果刀插在我耳旁,终于被我感染了,脸上也挂着极为悲痛、极为兴奋、似是大喜、似是大哭的笑,“我不怕你了,你写啊,写吧!用你的全力,写我画不出画,诅咒我是个被埋没的天才,诅咒我求而不得,诅咒我一生落魄!你写啊,写啊!我会画下去,我会不惜一切地画下去,直到我和我的画一起烧成灰烬,直到我被惊雷劈中,成为天台上陨落的疯子——你写啊,写啊!”

她狂笑着,我狂笑着。她痛哭着,我痛哭着。她喝醉了酒,我也喝醉了酒,我们都像野兽般癫狂咆哮。

我摁住她的肩膀崩溃道:“你知道我有多在意你吗?”

我抓起水果刀刺入胸口,大片大片的鲜血涌了出来。她的周身都被我的鲜血染红,我的心头血,我那处从未施舍过任何人的神圣的地方。我剖开自己的胸膛,好叫她看清楚我的五脏六腑,看见这颗心脏是如何跳动的。她已经沾染了我的血液,从内到外看透了我。

“可是没有人看见你,没有人......那又有什么要紧!你快与我搏斗吧,穿透我的心脏,好叫我知道你还活着,好叫我从你身上汲取力量!来啊,杀死你的造物主吧!”

她呢?她会刺穿我吗?会如点燃自身一样点燃我吗?会如我一样将自己献祭给艺术吗?......我们情愿背上诅咒,让作品默默无闻,让自己格格不入,让自己永远陷入无人理解的痛苦和挣扎之中,我们除了活着一无所有,我们拥有活着的全部。

我扶住路边的树,忍不住干呕起来。凉风吹来,脸上酒气滚烫,让我知道我还活着。我倚在树上,已经看不见她,便放声哭了起来。我想我该大笑的,因为我终于知道了她存在的意义,知道了我存在的意义。也许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造物者正在为我哭笑,为我提笔,写着我无法预料的人生。

——2024.04.11 于北京

(如果没猜错,写这篇日记的原因是想不出论文选题)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皮格马利翁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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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合集)猹视记
连载中慕明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