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天的教导让爱琵伽喘不过气,她终于得到允许可以再去十六区的书店逛逛。
她让仆人在外等候,自己推开了那间铃铛的玻璃门。
油墨的气息瞬间袭来,令人安心。
她走向熟悉的文学区,去翻找自己想要的小说和诗集。她正踮着脚尖要去够一本精装的诗集,她尝试蹦地再高点,却怎么也够不到。就在此时,熟悉的雪茄气息包裹了她,一只手无意暧昧地撑在她身侧,一只手越过她的头顶帮她取下了那本书。
弗雷德里希·兰登。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了眼书的封面。
“《歌德诗集》。”
他用德语念了一遍,随后把书交给爱琵伽。视线扫过爱琵伽怀里其他的书——除了小说,还有一本基础德语语法。
“看来您有在练习。”
爱琵伽点了点头,抱着书,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并不像之前那样完全令人窒息,或许是因为周遭安静、充满书卷气的环境缓和了彼此尖锐的气焰。
兰登率先打破沉默。
“年轻的时候,我还没参军,就喜欢在书店里逛,像现在这样。”
他手里也拿了本书,是《神曲》。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或者是在回忆某个久远而模糊的时空。然后,他看向她,说出了一句让爱琵伽以为自己听错了的话。
“那时候,我梦想成为一个诗人。”
他又说,战争毁了他的梦想,家里世代从军,在国家的号召和父母的要求声中,兰登与他的梦想彻底天人永隔。
“我去过意大利。战前,我去过很多次。”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
“米兰……尤其是深秋的米兰。阳光不像巴黎这样潮湿,是金色的,落在多莫大教堂的尖顶上,落在斯卡拉歌剧院前的石板上……空气中仿佛都流淌着威尔第的旋律,而不是……”
他话语突兀地停顿了一下,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但爱琵伽知道那未尽的词语是什么。
而不是硝烟与恐惧。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爱琵伽脸上,那瞬间的、因回忆而产生的微弱柔和迅速消褪,重新被冷静和自制覆盖。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看了一眼怀表。
“您该回去了,爱琵伽小姐。独自在外依旧不安全。”
兰登朝她点了个头,让开身子。
“谢谢,我想我确实是时候回去了。”
爱琵伽微微欠身后也便离开了书店。
爱琵伽。
兰登第一次这样注意到她的名字,这是一种酷刑的名字。传说是主教为讨好自己的妻子爱琵伽,特意发明出“铁处女”这种酷刑,并把刑具的外貌做成妻子的模样。
“爱琵伽。”
他又轻轻念了声她的名字,不知是回味还是呼喊。
“你又碰到兰登了,对不对?”
帕里斯拦住准备上楼的爱琵伽。爱琵伽回头,有些疑惑地看向帕里斯。她疑惑疑惑在帕里斯为何知道他和她碰了面。
“你怎么知道?”
帕里斯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他慢条斯理地说,语气带着令人不适的笃定。
“雪茄,皮革,还有……那种属于他那个阶层的、故作姿态的古龙水味。隔着老远就能闻到。”
爱琵伽下意识地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袖,除了书店的墨香,她什么也闻不到。
“他只是……恰好也在书店。”
爱琵伽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帮我拿了本书而已。”
“恰好?”
帕里斯嗤笑一声,他从阴影中走出来,逼近一步。
“爱琵伽,我亲爱的‘妹妹’,别那么天真。弗雷德里希·兰登那种人,他的每一个‘恰好’都经过精心计算。他去哪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都带着目的。你觉得一个国防军上校,会‘恰好’有闲情逸致,在同一个下午,出现在你最喜欢逛的那家小书店里?”
“他跟你说了什么?”
帕里斯追问,眼神锐利。
“是不是又用他那套关于艺术、关于梦想的陈词滥调来迷惑你?让你觉得他和其他德国佬不一样?让你忘记了他军装上的鹰徽代表着什么?”
爱琵伽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兰登确实提到了诗人,提到了米兰,那些话语确实在她心里激起了涟漪。
看到她的反应,帕里斯眼中的嘲讽更深。
“听着,爱琵伽。”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不管他对你说了什么,表现得多么像一个怀才不遇的学者或者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那都是假象。他是毒蛇,用最光滑的皮肤和最优雅的姿态伪装自己,等你放松警惕,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咬下去,注入致命的毒液。”
他伸出手,不是触碰她,而是指向窗外,指向这座城市看不见的伤痕。
“记住我们的立场,爱琵伽。记住他是什么人,而我们,又是什么人。别被他迷惑,那只会让你万劫不复。”
说完,他不再看她,径直上了楼,留下爱琵伽一个人站在楼梯上发呆,怀里的书变得沉重无比。
帕里斯的话像警钟在她耳边回响。
她回想起兰登最后那句“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以及他迅速恢复的冷静自制。那短暂的柔软,究竟是真实的流露,还是……如同帕里斯所说,是另一种更高级的伪装?
“……”
她蹙着眉,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二楼之上。
爱琵伽抱紧了怀中的《歌德诗集》,那本书此刻仿佛也带着灼人的温度。
爱琵伽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仿佛卸下了一层重负。帕里斯的话语和兰登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蓝色眼眸在她脑中交替闪现,让她心乱如麻。
她走到梳妆台前,将怀里的书放下。随后她像是被什么驱使着,做了一件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再次抬起手臂,凑近衣袖,仔细地嗅了嗅。
除了棉布本身干净的气息,以及从书店带回来的,若有若无的旧纸油墨书卷味,她什么也没有闻到。根本没有帕里斯所说的什么雪茄、皮革、古龙水。
是帕里斯过于敏感,凭空臆测?还是那让人喘不过气的气息已经无形地渗透进来,只是她自己尚未察觉?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仿佛站在十字路口,一边是帕里斯所代表的清晰却充满痛苦的现实与仇恨;另一边,则是兰登身上那偶然流露出的、未知和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帕里斯的警钟在她心中长鸣。
这一夜,对爱琵伽而言,注定难以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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