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望舒被施密特太太从被窝里轻轻摇醒。
窗外仍是一片夜色,只有路灯在雪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晨跑时间到了,小姐。”
老管家将熨烫好的羊毛运动服放在床头,布料上还残留着暖意。
当望舒跌跌撞撞跑到玄关时,埃里希已经穿着灰色运动装等在门口。
他手腕上戴着军用秒表,金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仿佛不是去跑步而是去阅兵。
这是望舒第一次见埃里希穿军装以外的服装。
“迟到两分钟。” 秒表咔嗒按下。
寒风像刀子般刮在脸上。
望舒跟着埃里希的节奏在雪地里奔跑,军靴踩雪的声响如同沉闷的鼓点。
她喘得胸口发痛,冷气不断的充斥着她的肺部,她却不敢停下。
埃里希始终与她保持三步距离。
经过小公园时,望舒脚下一滑摔进雪堆。冰碴钻进衣领的瞬间,她看见埃里希立即停下脚步。
“起来。”他声音没有波澜。
望舒有点委屈,咬着牙撑起身,掌心被碎冰划出血痕。
埃里希的目光在那抹红色上停留半秒,突然解下自己的羊毛围巾扔给她:“下次戴手套。”
命令简洁,然后转身继续跑动。
望舒裹紧带着埃里希体温的羊毛围巾,冰冷的指尖终于找回一丝知觉。
当她们跑回宅邸时,海因里希夫人的黑色轿车已停在门前。
老教授本人已站在落地窗内,她瘦高的身影在室内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冷峻。
她没有看气喘吁吁的望舒,正专注地审视着钢琴。
“手。” 夫人的声音穿透玻璃,清晰地传来,命令简洁,没有一丝多余的关切。
望舒下意识地把刚被围巾焐暖一点的手藏到身后,掌心的伤口在布料的摩擦下隐隐作痛。
她看了一眼埃里希,他正用一块绒布擦拭着军用秒表,仿佛没听到也没看到,只是那灰蓝色的眼睛淡淡地扫过她,没有任何情绪。
望舒深吸一口冷气,解下围巾,露出红肿的指关节和掌心那道显眼的血痕。
她走到窗前,隔着玻璃向夫人伸出手。清晨的寒气立刻又包裹住她暴露在外的皮肤。
海因里希夫人的目光从钢琴上离开,落在望舒的手上。
她隔着玻璃仔细审视着那冻伤的关节和破皮的掌心。
片刻,她抬眼看着望舒因奔跑和寒冷而泛红的脸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语气依旧平板无波:“清理干净。十分钟后开始。”
这十分钟像是一个短暂的喘息。
施密特太太迅速拿来温水和干净的软布,小心地帮望舒擦拭手上的雪泥和血迹。伤口被温水刺激,望舒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忍着点,小姐,”老管家低声道,动作却更加轻柔,“夫人不喜欢迟到。”
望舒点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客厅。
埃里希已经不见了,大概去了书房。
卡尔不知何时溜达了进来,正靠在书房门口,手里抛接着一个苹果,眼神饶有兴致地在望舒受伤的手和海因里希夫人之间打转。
“啧啧,”卡尔咬了一口苹果,含糊不清地对着里面擦枪的埃里希说,“瞧瞧我们的小云雀,爪子都磨破了。老太婆今天不会让她弹《魔鬼的颤音》吧?”
他故意用了首听起来就很可怕的曲子名字,试图打破沉闷的气氛。
客厅里传来埃里希低沉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压过了卡尔:“她需要习惯。在这里,破皮流血不是停下的理由。”
他的话像冰冷打在望舒心上,也彻底掐灭了卡尔试图活跃气氛的念头。
卡尔耸耸肩,对着望舒做了个“自求多福”的鬼脸。
施密特太太为望舒涂上一点清凉的药膏,再小心地用干净的纱布缠好。
时间刚好指向十分钟。
琴房的门被海因里希夫人从里面打开了,她站在那里,无声地示意望舒进去。
望舒最后看了一眼书房那边,抱着那条还残留着埃里希气息的羊毛围巾,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那间充满无形压力、即将响起严苛琴声的房间。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说不紧张是假话。
琴房里,海因里希夫人已经坐在了琴凳旁专为她准备的高背椅上,一本厚厚的乐谱摊开在谱架上。
“坐下。”夫人指了指琴凳。
望舒依言坐下,受伤的手小心地放在冰凉的琴键边缘。
夫人没有立刻让她开始弹奏,而是翻开乐谱,指着一段密密麻麻的音符:“今天,《雪绒花变奏》,看清楚这些记号。”
望舒努力集中精神,看着那些像小蝌蚪一样的符号和旁边细小的德文注释。
她的德语阅读还很慢,许多词汇需要费力地拼读和理解。
夫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吃力,没有催促,只是用一支细长的铅笔轻轻点着谱面,讲解着节奏和强弱的标记。
她的讲解清晰而冰冷,不带任何感**彩,仿佛在陈述客观事实。
“现在,左手,慢速,第一小节。” 夫人终于发出了指令。
望舒将受伤的左手放在琴键上,纱布的厚度让触感变得有些迟钝。
她压下第一个音符,指尖的伤口被牵动,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
“嘶...”
“不准停。” 夫人的声音冰冷,“继续,疼痛会分散你的注意力?还是强化你对正确触键的记忆?选择在你。”
望舒咬住下唇内侧,再次按下琴键。
这一次,她刻意忽略了指尖的痛感,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乐谱上那个小小的音符和夫人刚才强调的指法上。
她弹得很慢,但努力追求着精准。
琴声断断续续,像她结结巴巴的德语。
夫人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再纠正她的姿势或指法。
当望舒终于磕磕绊绊地弹完指定的两行,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受伤的左手在微微颤抖。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壁炉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海因里希夫人合上乐谱,目光落在望舒缠着纱布的手上。
“休息十分钟。”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依旧飘落的雪花。
“施密特太太会送茶点进来。利用这段时间,想想你为何坐在这里,而不是在雪地里堆雪人。”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但望舒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或许是……一种审视后的认可?
门开了,施密特太太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热牛奶和小块松软的蜂蜜蛋糕。
温暖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望舒看着那杯牛奶,又看看自己微微发抖、包裹着纱布的手,第一次感觉到琴房里的严苛并非只有冰冷,或许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她自己的战场。
她端起牛奶,小心地啜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胃中,让她感受到了全身的温暖。
望舒小口吃着她最爱蜂蜜蛋糕,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缠着纱布的左手上。
指尖的刺痛仍在隐隐提醒她刚才的笨拙,但更清晰的是海因里希夫人那句冰冷的话:“选择在你。”
她为何坐在这里?她不禁思考这个问题。
因为埃里希的命令?
最初被带来柏林时,她像一件无措的物品,被安置,被训练,被赋予一个新的名字“舒·冯·霍恩海姆”。
她被动地接受着一切,学习德语,弹琴,起初或许只是埃里希安排的一项任务,一项让她“更像德国人”、让她“活下去”的技能。
但现在,坐在这温暖的琴房里,听着壁炉柴火的噼啪声,感受着指尖下冰凉琴键的触感,即使带着痛楚,她心里却涌起一种奇异的渴望。
不...不是为了埃里希的命令,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仅仅是因为...她想让那声音继续下去。
她想用自己的手,弹出更多的、属于自己的声音。
她想弄明白那些小蝌蚪一样的符号,如何能变成如此奇妙的东西。
她想...征服这架看起来庞大又冰冷的机器,就像她必须征服这陌生的语言和土地。
“时间到。” 海因里希夫人平静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她已从窗边转身,目光重新落回望舒身上。
望舒立刻放下牛奶杯,坐直了身体。
她深吸一口气,将受伤的左手重新放在琴键上。
这一次,她没有看夫人,而是专注地看着乐谱上那两行让她吃尽苦头的音符。
纱布下的伤口还在提醒她,但这一次,那痛感似乎不再仅仅是一种阻碍,反而像一种奇特的坐标,让她更清晰地感知着指尖与琴键接触的每一个瞬间。
她开始弹奏。
速度依旧很慢,但每一个音符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决心。
她不再仅仅是为了“不出错”,而是努力去倾听自己指尖创造出的声音,去感受那旋律。
断点依旧存在,但连贯性似乎比之前好了一点点。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受伤的手腕努力保持着夫人要求的姿势,额头上的汗珠再次渗出,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琴房门外,埃里希不知何时已从书房出来,静静地站在走廊的阴影里。
他没有靠近门缝,只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灰蓝色的眼睛低垂着。
门内传来的琴声依旧磕绊,甚至因为左手的伤而显得有些生硬和笨拙,但其中似乎多了一丝之前没有的东西。
他听着那断断续续的旋律,指节无意识地收紧了。
卡尔靠在客厅的门框上,苹果核早已丢进壁炉。
他不再嬉皮笑脸,只是抱着手臂,听着琴房里传出的、明显带着挣扎却不肯放弃的琴声,再看看走廊上好友沉默紧绷的侧影,轻轻叹了口气。
他对着刚从厨房出来的施密特太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琴房的方向,又指了指埃里希。
老管家停住脚步,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她安静地退回了厨房门口,没有打扰这份在严苛和伤痛中悄然滋生的、无声的坚持。
琴声在小小的房间里回响,像一个初生却顽强的生命,发出微弱的呐喊。
望舒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手痛,忘记了窗外的寒冷,也忘记了门外无声的注视。
她的全部世界,此刻只剩下了眼前的黑白琴键,谱架上的小蝌蚪,和她心中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声音:她坐在这里,是为了自己。
为了抓住这唯一能由她自己创造、并可能照亮前方道路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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