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上浇油。
周俊只觉得愤怒被暨衍眼底隐隐约约的倔犟和几不可察的厌烦点燃,在胸口弥漫开。
“你什么眼神?”周俊一把捏住暨衍的手腕,把她往前拽。
“没有什么眼神。只是希望你之后能放过我。”
“放过你……好啊,”周俊嗤笑着,眸中的凶狠之意渐深,“你知道让我下不来台的后果是什么吗?”
暨衍额角跳了跳,恍然觉得周俊是不是被男频爽文荼毒过深,说话都这么中二:“很抱歉让你下不来台,但我们两个真的不合适。”
***
制止流言的代价,是另一段更加猖獗的谣言。
暨衍想不明白。
初中时候,她想要得到别人的认可,身上又拿不出任何珍贵的东西,只好把一颗真心捧出来,将伤口扒开露给人看。
得到的是听者的冷眼和讥讽。
是她的错,怪她话多,她学着改。
于是她在高中尽量少说话,朋友少没关系,得不到肯定也没关系,至少能够做个隐在人海中的普通人。
她双手撑在洗漱台上,透过镜子去看自己的脸。亲戚们都说自己长得像妈妈,爸爸有时会趁她不注意时长久地凝视她,像是在透过她去看另外一个人。
有时熟人会拿着妈妈的照片跟暨衍细细比对,叹一口气,说和谢荇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脸型偏圆,乌黛眉细长但轮廓分明,鼻梁挺直但鼻头微微上翘,嘴唇饱满,最好看的是一双眼睛,眼褶深刻,眼尾轻挑,瞳仁又深又黑,里面的淡淡愁绪总是散不干净,像是一片夜空。
看着看着,暨衍心底突然生出浓稠的厌恶来。
这很不该,长相不是自己的,是从妈妈身上继承来的,她没有资格指手画脚。
但想起同学们仿佛遮掩着但显然故意她听见的话,她忍不住去回忆周俊招惹自己的初衷——别人看上她这张脸。
就因为这张脸,她要承受别人嫌恶的目光,冰冷得仿佛要将她衣物扒光,盯得她浑身发毛。
就因为这张脸,她总被“不经意”的言语中伤,不容争辩地领下自己明明从来没有做过的事。
就因为这张脸,她要被定义为,脏,贱,恶心,不知羞耻。
暨衍胃里忽得一阵翻涌,胃酸反流,刺激着泪水外溢,她几乎要吐出来。
“暨衍,动作快点啊,快迟到了。”暨泽在卫生间外敲门。
她用手背捂住嘴,屏息将呕意强压下去,声音轻颤着:“马上就好。”
期中暨衍考得很差,之前班里的头等学生成绩一路下滑到中游。班主任这个学期休产假,带班老师主动找暨衍谈话。
“我是第一次带艺术班,不太了解你们学艺术的学生心里的想法,但也能理解你们可能情感更丰富一些,学习文化课也没普通的学生投入些,但是无论如何不能退步这么大啊。要不行,还是先把别的事情放一放,努把力,考上大学,恋爱什么的等上了大学再谈。”
暨衍想要说的话全被堵在喉咙里。
“我没谈恋爱。”暨衍捏紧衣角,低声辩驳。
“好好好,你没谈,没谈就抓紧把成绩提回去。”
暨衍还想解释些什么,却听老师边翻成绩单边道:“期中一次还没什么,要是期末再考不好,可就得和你家长谈谈了。”
暨衍心头猛地一颤。
暨泽一个人要上班加班,送暨衍上学,起早为她做饭,已经够忙了,绝对不能再让他担心。
“我会好好学习的。”暨衍最终只能将这句承诺说出口。
不幸中的万幸,暨衍还有施意做朋友。
尽管在别人口中暨衍多么肮脏不堪,施意像是从来不知悉般,态度如常地跟暨衍来往。
有时暨衍桌子上出现不知来处的废纸团,施意会目不斜视地帮暨衍扔进垃圾捅,暨衍不在时,同学们刻意不给她留下的试卷,施意会主动去找老师帮暨衍拿。
两人一起学声乐和作曲,一起去课后培训,一起吃饭,两人家住同一个方向,放学后有时会同行一段路。
她像是被埋在水下的暨衍唯一可以凭借的一根软管,直直通向水面,带来珍贵的氧气。
直到一日放学,暨衍看到施意和一个男生站在少有行人的巷口,男生手里夹着点燃的烟,只露出个侧影,但是已然足够暨衍认清了。
周俊。
他低头死死地盯住只到他肩膀的施意,目光暨衍很熟悉,正是他向自己露出的那种。
什么念头都没来得及从脑海中划过,暨衍在那一瞬间就冲了上去。
“后悔了?”周俊看着将施意护在身后的暨衍,双臂抱起,挑了挑眉,“现在来求我,晚了。”
“你离施意远一点。”广州十月的气温依旧不减,暨衍身上的夏季校服材质薄,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施意扑在自己背上的鼻息。
“你让我离她远一点?”周俊像是听到一个荒诞的笑话,“你知不知道,我从哪知道你身上有疤有痣的?”
“什么?”
周俊的话像是一块黑板擦,将暨衍心中所有情绪全部抹除干净,剩下大片的空白。
“够了。”施意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周俊好像没听到施意的打断,反而恶趣味渐起,弹了弹烟灰,慢悠悠地说:“我说,你伤疤的位置,大腿上痣的数量,哦对,还有喜欢天堂鸟都……哎!”
周俊和暨衍最近处于舆论漩涡的中心,又很长时间没有同框,吃瓜者陡然看到两人并立自然是兴奋之至。看笑话的人不在局中,当然没有分寸,从来是怎么热闹怎么来。
徐瑞明和几个男生凑上来,趁周俊不注意,把他朝着暨衍狠狠推了一把。
正要嘻嘻哈哈笑作一团,就听见施意尖叫道:“你们干什么?!”
他们没注意到周俊手里拿着烟,周俊向着暨衍踉跄之时,烟头顺势栽进暨衍裸露胳膊上的皮肉。
周俊慌忙松手,烟头掉落。
胳膊上极烫,身体其余的部分却涌起恶寒,暨衍抖得像在筛糠。
“去医务室。”施意猛地推开围上来的男生,拉着暨衍就学校走,路上一言不发,背对着暨衍,让人看不出神色。
“周俊说的是什么意思?”暨衍顿住脚步。
伤口处很疼,但能咬牙忍,心脏上被划开的口子,才更加致命。
“先去医务室。”
“你先说清楚,不然我不会走的。”
施意依旧背朝着她,攥紧拳头,再开口时已有了哭腔:“你很讨厌暨衍,你知道吗?我知道周俊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干嘛要走过来……试图帮我?”
天赋,从来是个无解的话题。
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更别提她们这样走艺术的,一个省里录取名额就那么几个,要想被录取就要掰着指头算要挤下多少人。
学生们是要争出你死我活的对手,更极端些,是日日见面的敌人。
施意家里并不是非常富裕,但为了让她追求自己的音乐梦、接受更优质的专业教育,母亲带着她从河源搬到广州,花十几万给她买了一个市重点的学籍,专业的辅导费也是咬紧牙关往外拿。
施意父母出的每一分钱,都变成了她脊背上的重量,她发誓自己一定得拿出成绩,考上好大学。
她认认真真地上课,兢兢业业地完成作业,恨不得将吃饭和睡觉的时间挤出来练习,几乎自己的全部当赌注压在高考上。
可当她从没日没夜的学习中抬起头来,发现总有一个人在自己前头,无论自己走多快,都只能堪堪望到她的背影。
天资这种东西,太不公平。
声乐课上被老师拎出来夸的总是她,写出的旋律让人啧啧赞叹的也是她,就连学习文化课她都显得游刃有余,作为艺术班的学生考试成绩甚至能达到级部中游水平。
身前有暨衍这座越不过的高山,背后是被自己斩断的后路,施意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她开始埋怨自己,埋怨自己不争气,埋怨自己运气不够好,埋怨自己为什么要孤注一掷选择音乐这条路。但一个人能承受的埋怨是有限的,一旦超过限额,必定会外溢,就在溢出的那一瞬间,施意心中用于规范自己言行的戒尺,被过重的压力折断。
她对暨衍生出了令自己都不齿的恶意。
刚开学周俊问她暨衍的喜好,她只觉是为了男女之间单纯的追求。
后来随着流言的发酵,她大概知道周俊要做什么了,可还是装作毫无所觉般,将暨衍的私人信息倾倒了出去,其中就包括两人假期里一起游泳时,她发现暨衍胸口上的烙疤和大腿上的三颗小痣。
她没想到周俊事情干得这么绝,她看到过在食堂里班上一个脾气急躁的女生故意把暨衍的餐盘打翻,看到过男生们趁暨衍不在教室把她的外套当做飞碟扔着玩,看到过暨衍在体育课上藏在角落,整个人缩成一团,抱着膝盖偷偷哭。
她的负罪感终于如潮汐般没过对暨衍的嫉妒,她去找了周俊,声色厉茬地质问他,到底怎么样才能放过这个无辜的女孩。
人大可以给饿狼投喂肥肉,但绝对不要妄图与它谈判。
周俊三言两语就将她的话噎了回去,气得她几乎七窍生烟。
就在这时,暨衍跑了过来。
勇敢地,决绝地,挡在了她的身前。
“对不起,暨衍,真的对不起……”施意的眼泪断线般落下来,把道歉的话翻来覆去地说。
“我不应该原谅你的。”暨衍看着抓着自己的手,上面的青筋因为用力而凸起,自嘲般哂笑道,“你看,我现在被弄得这么狼狈,一盆一盆脏水接连不断往我身上泼。”
“我是真的没想到……”施意企图辩解,说出口又觉得无力,垂下头,把自己按在暨衍胳膊上的手往回收,“对不起……”
“可是算了,”暨衍抓住施意的手指,“我原谅你了。”
暨衍在这世上遇到的善意不多,所以哪怕是分毫,她都不想丢掉。
像是一只将要冻僵的飞蛾,即便是灼热的火焰,她也会义无反顾地扑上去。
怀璧其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往事(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