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陈奕迅《一生中最爱》
有时候真的觉得缘分将尽是件太可怕的事。某次回国在休斯顿转机,正值21年世乒赛。我想着是否能遇到他,可是没有。老天是要让我们再也不见面了吗?那几年我以为我恨他,恨他如此耀眼地出现在我生命里,如此深入骨髓,难以忘记。让我永远无法忘记他,再无后来者可以替代,好像他毁掉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又爱他爱到更爱这个世界的地步,竟然荒唐又矛盾地达到某种意义上的合二为一。
那段时间我刚入学,JD第一学期,案卷像山一样堆在图书馆的木桌上,我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晚上十二点才回宿舍。cold call,brief,memorandum,oral argument……每一项都要自己扛。学习节奏像训练营,情绪被硬压下去,不允许崩溃,不允许迟疑,不能有一秒钟想他。1L就这样,困了就喝咖啡,再困了就咬自己舌头,每天图书馆没开门就在门口坐地上看书了,一整年就出去吃过一顿饭。想着熬过第一年就好了。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天是期中考试前的晚上,雪下了一整夜,窗外是一层又一层未曾融化的厚雪,安静得像一场缓慢而彻底的失联。我在教室里复习,灯光打在桌面上,我写完一份模拟案情分析,手已经因为长时间握笔而发麻。教授说,你需要为你每一个立场构建argument,而不是表达情绪。现在想来,彼时似乎成了学习机器。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读的是JD,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只是每天在不眠的夜里翻完书本最后一页的时候,想到他是否也还在训练馆里,一遍又一遍练着接发球的动作。
有时候真的在想我们是否真的错过了彼此生命中最困难的时刻,可后来又明白了太多,有些事终究是自我的课题,不论如何都要自己去面对。倘若那时都在彼此身边,也不见得更好。
2024年,新科大满贯随队港澳行。
我在北京体总门口,耳机里放的是他2017年在国乒春晚唱的《十年》。
彼时的他尚未经历那么多风风雨雨,世事无常,人情世故;我们之间也还没那么多爱恨情仇,缠绵不清,欲言又止。他是年少天才,称号尚且是小胖,小樊。有的只是少年天才横空出世的傲气和众人看好的未来,操着一口稚嫩且黏糊的嗓音说“祝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里大家继续拿冠军,继续越来越强大。”
“成千上万个路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一边享受,一边泪流。”
“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
十年,十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年?十年太久,好像所有的错过和遗憾都显得微不足道,所有的薄情太容易被原谅,何况世人的爱向来短暂。
再过几年,我们认识彼此的时间已经要超过不认识彼此的时间了。
他的称号从小肥,小胖,到了东哥;身份从横空出世的天才小将到了国家队主力。
我从那年背古诗词和学高中数学都头疼想哭的小女孩,到了多年后异国他乡独自完成学业熬过所有的成年人,今天独当一面的法律人。
我眼看他说话越来越官方,面对媒体记者越来越游刃有余地绕圈子,笑着摇头想想真是造化弄人。
央视放着他2024年的采访,他说“活在别人眼中,说白一点就是在接受结果。如果自己更注重过程,来完成目标,希望每一天都能做好,最后结果如何都能接受。”
经年以前,他面对镜头说他确实在意公众的评价,并且说这并不是很需要否定的事,难以避免。多年过去,他也变成不在意外界评价的大人了。
我又想起来那年痛苦无比我问他,如果努力无法得到回报,那么努力还有意义吗?彼时正是2017年杜塞尔多夫世乒赛他鏖战七局惜败马龙。
那年冬天他生日,我送他一本《西西弗神话》,书页里夹了一张便签,没有署名,只写了几个字:如果努力终将失败,那努力还有意义吗?
他当时没说什么,像往常一样把书收好,点头说谢谢。也没问我为什么送这本。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完,也没指望他看完。那时候的他不会读哲学书的,或者说,他读的是另一本书,是自己的世界、训练、目标和肩负的责任。
我只是想告诉他,他不是唯一那个怀疑意义、反复摔倒再爬起来的人。西西弗不是失败者,是人类唯一能做的事。
数月过去,久到我都快以为他忘记。后来他送我一本书,低头一看,《存在与虚无》。封面干净,边角有些卷,显然是翻过。
“你读得懂?”我笑他。
他轻轻笑了一下,低头摸了摸鼻尖:“……不懂。”他抬起头认真接了下一句:“但你懂就行。”“你不是怕忘记吗?这本可能更适合你。”
我翻到扉页。他在内页写了一句话,像是摘抄,又像是他自己的话:“人在有限的生命中注定要面对虚无,但正是意识到有限,人才会选择如何去活。”
我们大概都是西西弗斯。这样天才的人,也会有怀疑自己的时刻吗?少年天才告诉我,会的。再后来的我也明白了,几乎每个人,每个顶尖的运动员都会。
天赋确实重要,极限竞技需要最初的生理资本。但即使是天赋最高的人,如果不能日复一日穿越训练的孤独和失败,天赋也无法落地。
在奥运会上我们看到的每一个站在终点线上的运动员,背后都是无数次对自己的怀疑、崩溃、重来、再燃。天赋、极致努力、对痛苦的承受力,三者缺一不可。而且,即便拥有全部,他们仍然可能在最后一刻失败。
但他们依然走到了天际。即使失败,也是穿越苦旅的荣耀。
“循此苦旅,以达天际。”
这是我从那之后开始的社媒签名,时刻激励自己,也每每于此时想到他。那时候每天沉在casebook和brief里,几乎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西西弗犯下了“轻视诸神”的“重罪”,于是被诸神责罚,需要日日把一块巨石推上一座山的山顶,然后眼看着那块巨石滚落到山脚,再下山重新将其推到山顶,直到永远。
加缪说西西弗斯是幸运的,因为他可以在一次又一次的推动巨石过程中确认自己的主体性,即使没有任何改变结果的余地;而人类比起西西弗斯来说似乎更为幸运,因为人类尚可期待奇迹发生,从概率论的角度来说,人类得到努力的回报的概率远比西西弗斯巨石不再落下的概率更高。
可人类活了那么久,却依然没有找到去对抗虚无主义的办法。和他分开后,疫情那年的冬天是我最痛苦的时候,因为冬季的寒冷,因为政治抑郁,因为食欲的缺乏,时常对食物产生鄙夷,看着别人大快朵颐觉得反胃,可胃疼难以忍受,我厌恶饥饿,也厌恶虚无。这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大虚无感吞没了我,痛苦无法言喻。我尝试留下一些文字去拯救自己,可不论我再如何去反刍这些痛苦,也无法思考出万分之一。
他热爱食物,我却无法从美食里得到快乐;他是职业运动员,而我是个太寻常之人;他光芒万丈备受审视,而我独被自我目光桎梏。我们有太多不同的地方可抛却一切光环,大家都是凡胎□□的人,都会经历生老病死,尘世起伏,世事无常。
那时候我寻找方向,渴望在书里寻找答案。我看哲学,看到看克尔凯郭尔说信仰至上,看叔本华说禁欲,直到看到萨特的存在主义,感叹终于找到了一个想法和我如此契合的人,并且发现原来我并不需要执着于去在现实中寻找共鸣,或许许多问题在千百年前早已有人思考过。
最重要的一点,他让我相信了人是自由的。
我决定要努力活着,我要行动,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去赋予意义。所以现在看来,我好像是为了感受,总之那时的我还没探寻到活着的意义。先苟活着,我也知道我是在苟活。
人是自由的,所以我可以去做出选择然后负责,这就是我对抗虚无的方式。我们都是手推巨石的西西弗斯,但我们知道西西弗斯是幸福的,因为登上顶峰的斗争足以充实人的心灵。
“理解了世界荒谬的本质后,仍然为自己短暂而无意义的人生做出选择,并为选择负责,这是正是存在主义哲学最伟大的地方,这是人类对抗这个虚无的世界最伟大的精神。”我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我又想到了那时候学到的马斯洛需求理论,想到他说我们生命中不止这些情爱。那如果他在我生命中不止是爱人呢?他是我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之一,我爱他似乎就像爱一部分的我自己。不论往后的他在地球何方,不论我们隔着多少时差、几千公里的距离,是否再也不见面,我都祝福他平静自由勇敢,得偿所愿,衷心地祝福他。
那时候我们已分开了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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