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斐姑娘?”药童拉开一条门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谁,“怎么这个时候下山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在此稍等,我去喊我家掌柜的。”
“阿衡,替我和王掌柜要一副驱体热治伤寒的方子。”她对药童说道。
“是。”
阿衡吩咐小丫鬟拿了一块方巾,替张小斐掸去身上的雪,自己快步跑到厢房里喊人。
最近有不少伤寒咳嗽的病人,老郎中忙得没空招呼,匆匆地写了一张纸,嘱咐阿衡去抓药。
“小斐姑娘也是患了伤风感冒?最近这天气可真是坏得厉害,”阿衡手里提着药称,按照郎中的方子分毫不差地称出草药,舂捣成粉末,妥帖地包好,“我家掌柜特意让我多准备些补药,雪天路滑,下一趟山不容易。”
“那真是太感谢了,替我谢谢掌柜,真是辛苦阿衡了。”她接过油纸包,“可否再麻烦多跑一趟,替我多准备些治外伤的药,止血止痛的。”
“小斐姑娘是受伤了?”王夫人听到张小斐的话,着急忙慌地撩开帘子冲出来,抓住张小斐的手上下打量她,“伤着哪了?我瞧瞧。”
“夫人,我好着呢,”张小斐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是店里一个客人,前些日子在山上迷路摔了,受了蛮重的伤,迟迟不见好,让帮忙顺便带些药回来。”
“哎,那没事就行,还以为你下山时摔着哪了,这天气摔一跤容易有内伤,不能轻视,”王夫人来回看了一圈,确定张小斐没在说谎,松了口气,“我炖了鸡汤,留下一起喝点吧,盛一碗暖暖身子。”
“不麻烦夫人了,我着急回去,山路险,路上要是磨蹭到天黑了,路不好走。”
王夫人摸了摸她冻红的脸,打心眼儿里怜惜小姑娘,明明裹了这么厚的绒衣,还是瘦得像个纸娃娃。
小斐是那种天生温顺娴静的性子,她不喜热闹,倒也不是刻意冷落人的生疏,待人不卑不亢的,她手里提着篮子,立在那儿不动,光是远远看着就让人心里静下来。
这方圆百里但凡家里有女儿的,谁都希望养出一个这样的水灵的丫头,可终究没人比得上小斐,王夫人心里这么想着。
可惜了,这么个小丫头一人住在山上的客栈里,店里没个搭手的,脏活累活都得自己干,肯定没少吃辛苦,要是早日找个稳重的如意郎君该有多好。
要是叶娘没遭着劫难,一家人和和美美多好啊,王夫人缄默不语。
叶娘和女儿小棠在几年前遭遇了一伙山贼,因为贼人贪这几两银子,原本好端端地两个人,成了刀下亡魂,从此之后这客栈就只剩下她一人守着。
村民们听到报信赶到山上时,只有满地死尸——全都被一针见血封喉,四肢上有针状的血洞,径直贯穿骨肉,手法干脆利落,看来是个武功高强的人。
张小斐被他们发现时正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县官审案时问她究竟是谁出手相救,长什么样貌,她一概不知,大家都以为小姑娘是被吓丢了魂,怕她伤心过度,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这事,自然更不会有人怀疑是张小斐动的手。
丫鬟怀里的小女儿咿咿呀呀地伸手要抓张小斐发髻上的簪子,无意将它打落在地,叮当一声。
“哎!”王夫人啧了一声,责备自家丫鬟的粗心大意。
张小斐迅速捡起地上的玉簪:“没事的。”
临走前,王夫人执意给她塞了些自家做的酥饼,若不是张小斐推脱说带太多东西走山路费力气,怕不是连制备的年货都得一起带着。
“阿衡,送送小斐姑娘。”
“是。”阿衡应了声,“姑娘请随我来。”
丫鬟站在屋檐下目送撑着油纸伞并行的两人,紧紧地捏住衣襟,指节绷得发白,贴身珍藏的玉佩硌在手心里,隔着厚厚的冬衣竟按出几道印记来。
阿衡临别前将一根手杖递给她,说是上山探路用,张小斐向他道谢,约好下次见面归还。
从镇子上出来,踏上山路的石阶,她又从烟火气里抽离出来,变成孓然一身的张小斐。
雪刚停,贸然上山下山都是非常危险的举措,然而张小斐心乱如麻,无处可去,唯有待在这荒郊野外,扑面而来的寒冷可以让她暂时冷静下来。
一步一顿地上山,从烟火气里抽身,她离客栈越来越近,有了思绪里的空挡,她又忍不住细细地琢磨贾玲的话。
利用那人口中的陈述,她拼凑起一个模糊的过去。
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张小斐,在失忆前或许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至少是个习武之人,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她一介民女不仅会武功,还能熟练使用暗器以一敌多。
张小斐叹息一声,呼出的白气消散在眼前,她不断告诉自己不要乱了心神——他人口中的话真假难断,凭什么要信呢?为什么一句话就把她牵着跌入泥潭里,彻底没了头绪?
她一时乱了方寸。
张小斐始终认为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解开身上的谜团,然而此时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她却下意识地想逃避,更别说亲力亲为地验个真假。
或许是现世的宁静让她在安稳里过惯了,做个升斗小民了此一生,也不算太坏。
长途跋涉的疲惫并没有使得张小斐恢复冷静,相反,因为身心俱疲,她已无力抵抗万千心绪,任由他们抽条疯长,将她带回三年前的那个冬天。
“娘——娘——你快过来,这里有个死人!”
“小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哪里来的死……啊呀,真有!是冻死的吧,可怜见儿的,真吓人……”
泥土黏在脸上,张小斐吃力地睁开眼睛,她光是抬起眼皮就费了不少的力气。
“啊!死人动了!”
“去去去,”张小斐模糊地看到一个女人把手伸到她鼻下探气息,她闻到了一股好闻的草木味,“哎,这人还没死,活着呢。”
“那咋办啊?”
……
“你等着啊,我娘去喊人了,别死啊,你要死了,我娘会打我的……”
视线中大堆大堆的雪有些恍惚,她靠着树干闭上眼,再走下去就得患上雪盲。
“娘,快来啊!她醒了!”
张小斐看到一个少女欢呼雀跃的影子,像另一个人……是谁呢……她头痛欲裂,被碾碎的记忆像飞灰那般荡然无存。
救她的是一对母女,母亲自称叶娘,女儿叫小棠,俩人共同经营着这家半山腰处的客栈。
叶小棠给她拿来了洗净的衣服,袖口处内衬上纹着一行刺绣小字——
张小斐
这是她的名字,她与自己唯一的联系。
伤好了之后,她主动给叶娘帮忙打理客栈,叶娘倒是不嫌弃她手笨,教得细致入微,不出数月,她就和当地的其他女子的做派行事一模一样了,鸡鸣时起床,利落地挽起一个发簪,卷起袖子磨豆腐劈柴火。
叶娘与小棠死的那天,恰好是山里荠菜正盛,她挎了个竹篮子出门,小棠缠着她下山去镇上带一些簪头花的零碎布片,致使她回来得比其他人都晚。
从推门时满地的血映入眼帘,到所有匪徒一齐倒地身亡,中间发生了什么,她完全没了印象,甚至当县官查案点名要张小斐作证,她本人仍然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周围人当她是吓傻了,只有她知道自己是没了这段记忆。
走到半路,张小斐绕了一程去叶娘和小棠的坟前,给她俩烧了纸钱,之前在镇上买了些金银元宝,都一并烧了。
后来张小斐无数次甩动手里的绣花针,才勉勉强强说服自己当日的确是她一人制服了那些匪徒,不过这段记忆过于飘渺,似乎是一位看客以旁观的名义向她讲述。
也像她看到那件绣着名字的衣服时的心境,上面的名字那么陌生,又确实属于她。
火焰燃尽,一切又归于寒冷。
如果她张小斐曾经真个冷血的刺客,过去的一切还是不要想起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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