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勒瓦尔的死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在铁平康的指挥下,稽查员反复进出,将赫勒瓦尔的遗物搬运、焚毁。
有胆大的孩子翻过警戒线,在地上捡稽查员遗落的东西。
“是糖!”一个男孩惊喜地说。
他吃掉糖,把糖纸扔到地上。
铁平康驱赶小男孩,和闻声赶来的麦尧对视一眼,又齐齐低头,盯着地面上的糖纸一阵唏嘘。
赫勒瓦尔就这么死了,比石子落入湖潭还悄无声息。
没人记得他是人类第一基地的核心党员。
他们只会记得,一个古怪的老头变成了异种。
单无绮的眼睛盯着小男孩咀嚼糖果的腮帮。
“这是赫勒瓦尔的糖。”她说,“你吃了他的糖,至少向他说一声谢谢吧。”
“他之前老送我糖吃。”小男孩说,“但妈妈让我不要和他说话,他是个怪人!他连胡子都不刮!衣服前面总是挂着汤汁!”
“你吃了他的糖。”
“好啦,好啦,谢谢赫勒瓦尔。”小男孩说完,三两口嚼碎糖,兔子似的跑了。
单无绮盯着小男孩远去的背影。
尤娜走到单无绮身边:“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人类第一基地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单无绮答。
“在野外游荡时,我脑袋里只有一个执念:回家。”单无绮深吸一口气,“那个时候,我以为我将回到伊甸园,我是遗落尘地的亚当和夏娃。”
尤娜沉默。
单无绮提出另一个问题:“基地建成多少年了?”
“325年。”
“325年,人类像家畜一样,被这面高墙困住了325年。”单无绮摇头。
她再次看向街道尽头,小男孩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
“外城的每一个人都在挨饿,但在内城,我甚至看不到一张饥瘦的脸庞。”单无绮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划分内外城,将公民分为六等,首长这么做,难道只为了所谓的团结、友爱、勤劳、共荣?”
尤娜没有立刻接话。
良久,她道:“一开始,内城和外城不是这样的。”
“在你被流放前,虽然有内外城之分,虽然公民有六等,但这只关乎籍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我们是平等的,我们的汗水都为基地而流,我们是光荣的劳动者。”
尤娜唏嘘道,“那个时候,我们还会亲切地称呼首长:老大哥。”
单无绮安静地看着尤娜。
“但一切都变了,在三年之前。”尤娜轻声说,“你的流放仿佛一个信号,在那之后,四部彻底成为了首长的鹰犬。”
“一开始,只是发行建议书。”
“每一位公民的家里,都有一本《基地手册》。封面上,以首长为原型的老大哥安静地注视着你,首长的拥趸将它视为圣经,基地三度为之纸贵。”
“但之后,首长颁布了九条禁令。”
“禁止个人拥有武器;禁止传播异端思想;禁止组织集会;禁止拥有私人财产;禁止个人自由迁徙;禁止批评政府;禁止任何形式的艺术创作或文化表达;禁止个人选择职业或教育路径;禁止个人信仰或实践任何宗教。”
单无绮垂眸。
她轻声道:“基地,在塑造愚民。”
“团结、友爱、勤劳、共荣——这是三年来,基地烙刻在公民脑中的真理。”尤娜笑了声,“但民智可疏不可堵,他们满以为塑造了理想的神国,殊不知,一切只等一根导火索。”
单无绮沉默。
她突然有了不妙的预感。
“三年里,基地疯了很多人,也死了很多人,赫勒瓦尔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尤娜终于挑明话题,“你因莫须有的罪名,被首长亲手流放,你是第一个品尝苦果的人,你在那些人心中,是等同于神明的受枷者。”
尤娜灼灼地盯着单无绮:“你打算如何回应他们的期许?”
单无绮看着尤娜。
出发前,尤娜匆匆套上了制服。
这是四部党员的标配,但她并未穿戴齐整。
她仅仅将制服披在肩上,内里仍是那套漆黑的装束。
“我有和你说过吗?你很像一只告死鸟。”单无绮说,“你的话落在我耳中,仿佛在向我通报死讯。”
尤娜冷哼:“你无权批判我的穿衣自由。”
“我的恶意不会向女孩子发泄。”单无绮笑道,“就算你把头发染成绿的,穿着七彩羽衣在大街上跳求偶舞,我也只会为你鼓掌。”
尤娜安静了一瞬。
“人类总是擅自期待又擅自失望。”单无绮说,“别把我想得太伟大,他们的期许是他们的事,我的行事准则不会动摇半分。”
尤娜固执地盯着单无绮:“你明明和梅司长大吵了一架。”
“偷听墙角可不是好习惯。”
“梅司长从不和人吵架,他只会一枪崩了对方。你们到底吵了什么?”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想问的不是这个。”单无绮凝视尤娜的黑眸。
她在那双黑眸里看到了彷徨的神色。
剥开锋芒毕露的表相,尤娜仿佛一只跌落巢穴的雏鸟。
“你在担心什么?尤娜。”单无绮问,“难道……你在担心我?”
尤娜没有回话。
“我并非不知道我的处境,禁闭室的三天里,即使经受了流水般的拷问,我也能有片刻喘息。”
单无绮抬头望天,“那三天,我想了许多。”
“我知道这里并非乐土,而且我的身份并不清白,我有太多秘密了,致命的是,这些秘密连我本人都不知晓。”单无绮的语气很平静,“我仿佛时刻走在万丈深渊的边缘,稍有不慎就会失足跌落,结局比粉身碎骨还凄惨百倍。”
“但是没关系,尤娜。”
“我一直相信,直觉不会骗人。如果基地不值得我回来,我的大脑不会告诉我:回家。”
尤娜闭眼:“把性命托付给第六感,你可真够蠢的。”
“也许吧。”单无绮耸肩,“但人就是这么矛盾,我其实是一个挺现实的人。”
尤娜半晌没开口。
铁平康在二人不远处停下,手里捧着一个骨灰罐。
单无绮和尤娜擦身而过,向铁平康走去。
“……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呢?”尤娜突然道。
单无绮停下脚步。
她回头:“什么?”
“你不如一辈子不回来!”尤娜尖利地说,“墙外只有异种,但墙内……已经比墙外更加危险。”
单无绮笑了一声。
“感谢你的关心,尤娜。”她笑道,“你果然是个好女孩。”
尤娜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没有关心尤娜的反应,单无绮回过头。
她走到铁平康面前:“这是赫勒瓦尔的骨灰吗?”
“是的。”铁平康垂下眼睛。
他剃着寸头,五官狂狷不羁,神色却沉静悲悯。
“人类的异化条件至今不明,根据规定,所有沾上异种□□的东西,都要统一销毁。”铁平康说,“三年来,外城的异种侵袭愈发频繁,异种样本无需送往研究所,便可直接就近焚毁。”
他将骨灰罐交给单无绮:“我单开了一台焚化炉,把他的遗体单独烧毁。他没有亲人,遗产只够买半个墓碑,麦尧专员自掏腰包,补上了另一半的钱。”
单无绮沉默数秒:“能报销吗?”
“不能。”铁平康摇头。
“他流了许多眼泪。”铁平康补充,“他是唯一在在墓碑前痛哭流涕的人,而且,他和死者素不相识。”
*
单无绮将那沓论文交给阎银华。
阎银华叹了口气:“我会把它转交给研究所的。”
单无绮盯着阎银华的红发。
“银老头,”她说,“你还是不戴假发更顺眼。”
“是吗?”阎银华把红发摘下来。
他对着窗玻璃打量自己:“哎呀,在我的审美看来,有头发的我更加英俊,很有年轻时的模样。”
他摸出一本相册。
“看,这就是我。”他翻开一页,大拇指摁在一张合照的某个面孔上。
“这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阎银华唏嘘道,“那时的我还很年轻,首长也还是个毛小子。我是团结部的调查员,他是共荣部的研究员,我们和其他志同道合的好友,一起在研究所的大门前,拍了一张大合照。”
单无绮凑过去。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
人类第一基地建立在旧人类文明的废墟上,二十三年前,文明复兴的进度还停留在工业革命时期。
照片上,年轻的阎银华勾着少年首长的肩膀,首长那时还没有蓄起胡须,深邃冷厉的五官清晰可见。
这张大合照上有很多人。
单无绮甚至找到了年轻时的赫勒瓦尔。
“他们真俊。”单无绮轻声说,“仿佛在相片上活着似的。”
“年轻的时候,谁不是意气风发?”阎银华笑呵呵道,“只是人终有老去的一天,这个时候,就该把火炬交给年轻人了。”
单无绮盯着阎银华:“你有点伤春悲秋。”
“我已经五十三岁了,体谅一下我吧。”阎银华没有反驳。
“基地的退休年龄是多少?”
“五十五岁。”
“等你退休,你的位置给我坐。”
“真是狮子大开口啊。”阎银华扭过头,单片眼镜后的眼睛看着单无绮,“两年时间,你顶多从见习员升到司长。”
“我离司长只差一票了。”
“鸟儿被钉死在标本板上前,以为自己拥有整片天空。”
“……”
“你已经被流放过一次了。”阎银华深邃地看着单无绮,“壁外调查即将重启,先做好眼下的事情吧,无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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