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拾贰

街头贴了告示,悬赏征召目击者。

晌午工夫,凑来线索百余条,可信的只有一句——落雨,北站那人擎着一把伞,看不清面孔。

有的说油伞,长衫。有的说黢黑的伞,洋先生。

这也能算线索的话。

警务处主持侦缉的署理处长环顾左右,委员们各自吃茶,捻胡须。死者是替日本人做事的,谁都看得出来,没人肯说破。

日本陆军宪兵司令部的寺井少佐,独坐在长桌远端,面色难看。

68

法租界西门路

副官郭骑云三两步跃上台阶,檐下收了伞,荡了荡雨水,倚在槛边。

踏入药房,厅堂上方正中一道漆匾,书“济世”二字。

王掌柜一身长衫立在药柜下,有几格抽屉正开着,他持一只匙子,拣药。

厅堂一侧,一桌两椅待客。

此时没有别人,郭骑云把怀里一只纸袋落在桌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四方的报纸,展平,翻开,找着了标题才坐下。

这几个月,日本人抄印厂,封报馆,一间间扣上破坏亲善之名,凡是会写字的,不许稍有微词腹诽,憋坏了作家和编辑,逮到这样应手的素材,写得小题大做快意恩仇,载到世情版——神秘杀手再临北站凶禽丧身,占去大半个版面。

郭骑云边看边伸手,从纸袋里摸了一只蒸饺,咬上一口,雪菜笋丁,对味儿。

王掌柜提一杆小秤,药材一味一味称好,一匙一匙拨到纸上。

报纸铺在他手边,郭骑云点了点那行标题。

啧,这才几天,杀到南天门了。

王天风浅览一遍,不为所动。

他说,差远了。

郭骑云双臂一抱倚在柜台上,认真参详。

你说这月台上,人挨人的,他要把那张脸挑出来,还要在那一瞬间击发弩机,不伤及无辜,眼有多尖,手有多稳。我听说,民国二十一年,闸北工人同日本人巷战的时候,弩机是当狙击枪使的。这人,老江湖。

王天风打好几包药材,扯了纸绳,绕了几个横纵,捆上十字花,药方别在绳结下,又取一方,转身向药柜,视线往上找,寻着了那只抽屉,拉过木梯踩上去。

他在梯上立稳,才说,他摸不准弩箭的杀伤力,才选了一箭穿喉这么个法子。花哨。外行。

郭骑云仰头,目光追着老师,不服。

王天风说,心脏要是九环,喉咙就是九点九环。杀人炫技,他就是仗着运气好,运气花光了,送命。

林楠笙摸枪之前,王天风手把手教过他怎么使弩机。

他教他,身要定,气要凝,心、箭为一。

他教他技多不压身,林楠笙有这副底子,真摸到了枪,准头总比别的学员高,动作还回风拂柳,好看,教射击的教官逢人就夸,弩机也就放下了,他从没用它杀过人。

郭骑云一毕业就当了王天风的副官。这训话的腔调他熟,听得几乎打了个立正,好像花哨、外行、炫技的是自己。

他含糊地应了一句,不是老江湖,也是老上海。

王天风在木梯上回过身,不客气地说,他来上海半年也没有。

郭骑云不信,他说,八埭头我去过八百回,也不知道有那么一条邪门弄堂。

王天风说秀才写八股,偏拣生僻的典故,他熟的不是上海,是市街图,有人把上海的样貌,一街一弄揉进他脑袋里了。

郭骑云一下悟了,他说老师,这人你认识?

他想,不仅认识,还有仇。不肯说一句中听的话。

一小把决明子里,混着一朵风干的决明花,王天风低头嗅了嗅,说,神仙下凡了。

他是在说,局本部调人来上海了。

郭骑云这回有数,笃定说,那不可能。

他同街角报亭老板混得熟,有事没事晃一趟,立在亭外,递一支烟,一面小叙时局,一面翻报纸,《晶报》《新民报》《大美晚报》。他们的人来了会登启事,或寻人,或租赁,字句里隐着代号、交接暗语,任务时间、地点。

这回,可一点风声都没有。

王天风踏下木梯。

没有登报,就不是一般的神仙。这个人来得别开生面,生怕日本人看不见、听不见。王天风猜得到是为什么,也猜到了他身后是谁。

他什么也没说。

郭骑云得意了,他说依我看,不像我们的人,像共。

那个“共”字,只在句末一闪,全然无声。

王天风说,不像。

独自定主意,独自行动,林楠笙像他年轻的时候,不过,像的是王天风,不是刘云。

上个月,刘云按江苏省委指示,恢复了两个地下交通站,同志七人,没有这么目无组织的家伙。

王天风把两张钞票押在柜台上。

赌二十块。不是。

赌就赌。郭骑云跟了二十块,还跟了一句,他们有行动,还向老师打报告不成。

王天风不接他的话,转问,替苏家姆妈寻得住处了么?

郭骑云应声答,先租在望志路十九弄一个亭子间里,小了点,好在离得近,有个照应。

王天风问,眼病看了么?

郭骑云答,广慈医院的詹弗大夫看的,说是不太好。停了停,又补上一句,针线不能做了,吃食还做的。

静了一会,王天风说,等做了云片糕,你讨一包来,寄到渝山行馆,报个平安。

苏家姆妈,是王蒲忱同乡。

记得那年她摆糕饼摊,不招呼客人,只是顾自絮叨,两个人从摊前过,王蒲忱就听出了乡音。后来,他们常去她摊上尝云片糕。她见了王蒲忱,一直唤着夭折的儿子乳名。她唤他,小草。

去岁战乱,苏家姆妈的房子烧毁了。王天风回到上海,走了许多棚户,问了许多善堂,终于让一名小乞丐引着,在苏州河北岸一只旧篷船里逢着了她。

郭骑云半天没吭声,他见王天风抬眼,目光掷过来,不得不说,老师,你这么抠门,几时娶得到我师娘啊。

王天风垂目,拨拢纸上药材,平淡地说,你叫他一声师娘,看他是答应你,还是揍你一顿。

槛外阶前,雨落浅洼,小鱼似的,吐出几个水泡。

郭骑云忍着笑。

别看他老师平日面目森严,要同他好说话也不难,搬出“师娘”二字就是了。

他得寸进尺,问,老师,我师娘揍人,疼吧?

没想到王天风分明回他一句,不疼啊。

啊?

郭骑云脑袋里数十个非礼勿视的画面呼啸而过——不得了了。他老师真挨过师娘的揍。

王天风答,他揍过的人都没了,还知道疼?

郭骑云打了个冷战。我师娘为啥揍你,那你还手了没有,等等数十个问句,都不响了。

王天风记得,黄埔那几年,王蒲忱的身手是极好的,和棋艺不相上下。受伤之后,他就没揍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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