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渝山是什么地方,当地人也说不清,只知道满山的槭树,岁岁青红纷纭。明清两代遗下许多民居,依山而上一式的青砖小楼,鱼鳞瓦,檐下风廊矮墙,楼畔石阶窄巷。
山上雾雨连绵,一入民国,就没有烟火人家了。民国二十一年这里划为力行社驻渝办事处,特地空出一重院落,留作南京要客的行馆。
小院和如今的复兴社预备干部营只一墙之隔,一树古槭倚过来,枝叶半扶在墙沿。
院门朝南,门前哨一天两班,四期学员轮守了几年,也没见住过什么要客。
那天暮晚有课,无线电通讯。课上,王教官信步来到窗前,举目向着墙那边的小楼,望着望着,课忽然就不讲了。
风廊上,走过两个人。
看见那个人了么?王教官说。
二十几双目光齐齐投过去。
王教官像是回忆着。
他说有一年,无线电通讯考试,分了四组,每组五人,发报信号重复三次,叠加了低频干扰,就像是,把他们扔进了一场巷战。发报内容是一百个单字,没有上下文,这叫十三不靠。前两次,四组的差错都在百分之五六十,第三次,有一组忽然降到了百分之三。有人就问怎么屏蔽的干扰。那个人说,看灯。电流通过电键的时候,附近的灯丝会发生扰动。他能从微弱的忽明忽暗里,猜到电文。
往常王教官上课,言语咄咄,目光灼灼,这天不一样,他仍望在小楼上,只轻叹了一句,你们问问自己,对这门技术,有没有这么熟悉。
一室寂静。
不管听没听在耳朵里,风廊上那两个人,实在好看。
都是一身素淡的夏布中山装,其中一人,同王教官一般年岁,身形萧肃,肩背如刀,一步步踏得轻迅,气息偏是宁定,一动风行水上,一静远山停云,这般夺人心神,另一人的样子就来不及看清,风廊上一去,留下个背影,只觉得年轻。
16
门前哨从此撤了,那两个人一来,小院反而更沉静。
那天风廊上一瞥,没人说起,可是心里都没放下。
听几个教官闲谈,才知道那是秘书处机要二组少将秘书王蒲忱和副官,姓沈。
逢着周末半天内务时间,山里雨后的笋子,各揣着好奇,噌噌噌,长到了一处。
几个人脑袋一凑,忽然悟了,原来那堂课上,王教官说的“看灯”那位,不是王先生,是沈副官。
啧,那么厉害,当年在王教官手里准是没少受苦。
不会。少将秘书的副官,怎么也是少校,他要是渝山毕业的,至多早我们三期,等于毕业才三年,一年升一级?也太快了。
难道是洪公祠?
也不会。洪公祠是戴先生亲自栽培,毕了业当个处长都不算亲厚,怎么会只当副官。
那就是临澧班。
有个山高水深听着的,不疾不徐接了言,别猜了,我姑父在五处,我问过了,沈副官是王先生一手带上来的。
什么叫一手带上来的?
王先生的亲传弟子,没上过洪公祠临澧班,考不考试么,看心情。
当秘书还要亲传?
那人淡扫一句,孤陋寡闻。不说话了。
静了一会,有人冷不丁冒出一句,机要二组的秘书干的可不是秘书的活。
那人说着,手掌往脖子上一横,吐了个舌头。
听的几个人颈子一凛,缩了缩脑袋,不问了。
八卦,林楠笙是听不见的。
宿舍那栋小楼后有树,有水池,他站在树下池边,一边揉搓着脸盆里的衬衫,一边背《嘉陵新报》。
一样听不见八卦的,还有左秋明。
他像一只猫盘踞在水池一隅,把那张报纸折成上衣口袋大小,一字一句替林楠笙看着。
每天六点晨跑,送报的五点到,林楠笙一天天早早在营门等着,报纸一来,把头版看个七七八八。后来王教官念一句,他能背五句,顺溜得不行。
王教官看穿了这个伎俩,偏不念头版,专挑副刊念,偏不念当天的报纸,专拣前两天的念,什么章回小说、文明戏,教人故事听得入神,横竖背不下来。
林楠笙就不得不把副刊也恶补起来。
这天背的是昆戏《白罗衫》。
林楠笙说一自途中相抱,依稀如获至宝。
左秋明说,珍宝。
林楠笙于是改口,依稀如获珍宝,三岁乳哺,熬夜起早……
左秋明说,年。
林楠笙说对,三年。三年乳哺,熬夜起早,五六肩头嬉闹,七岁延师训读,顽劣不忍打骂。子愁闷……
左秋明说,儿。
林楠笙改口。
儿愁闷,父亦……
左秋明说,欢喜。
林楠笙又改口。
子欢喜,父亦……
左秋明说,爹。
林楠笙改口。
儿愁闷,爹欢喜……
诶你这衣裳怎么掉色?
左秋明抬眼一看,水里漂着半缕血色。
他说不对不对。儿,父,子,爹。先欢喜,再愁闷。
他从池边跳下来,拎起那只手说背傻了你,这手都搓破皮了。
他抻过衣袖,在林楠笙手上拭了一把,血还渗,他又要拭,想起这一来身上的衬衫也得洗,就恼了,脸盆往自己这边一拽,把人挤开了。
报纸掖到他手里,满是嫌弃。
去去去,自己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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