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破解了二次加密译出的第一条情报,是日军抽调华北作战主力四个师团开赴上海的密令。
消息传回局本部,戴笠就打来了电话。他说蒲忱你得回来帮我。
他说,要让校长知道,内外情报我们才是行家。等仗打完,各方扯皮,就夜长梦多了。
那时沈副官立在北窗望着,西面那间书房深闭着门,没能关住他的老师欲断还续的咳嗽。他知道,那是在为难。
戴笠和王蒲忱是黄埔同窗,兼江山同乡,话说得深了,不免透着乡音。
他说事体是我们在扛,人命是我们在填,什么名堂不能说,出了这个门,报的是别人招牌,人家屋里厢又不曾记着我们的账,开个行动补助金、伤亡抚恤金么,那眼光好像打量叫花子。辰光不等人,这块自己的牌子,我们终归是要为后来人争一争的。
戴笠是捉得住人心的,王蒲忱后来想起,那天说到他心里的,大约就是这最后一句话。
那时他立在书桌一畔,抚着窗边,轻推开一线,望向北面那方小窗,恰隔着一树槭木亭亭,不见人,只见到满枝的槭叶还未红透,就等不及纷纷落落。
最后戴笠说,二十三号有一趟回南京的专机,我让重庆站的人接你。
王蒲忱走出书房,沈副官在阶下等他。
他说,新的电文先不译了。把推演过程核验一遍,写一张报告,回南京随戴先生走一趟国府。
夜以继日,还是换不回战场上一个瞬息。这是前方一寸街一寸血的当口,王蒲忱无法持着一纸迟到的情报回南京充什么“行家”。
沉吟片刻,他又嘱咐了一句,话让上峰去说,你只陪着。
沈副官说是。
王蒲忱一时无言。
素来他一言一行,沈巍都用心记着,是以处处像他,甚至这一句“是”——在秘书处,一千种因由一万个念头,只要回答是。
他向北面走去,进了门,俯身把长长的演算稿捋了一捋,从沈巍接替他那天起,当中一折,裁开两半。
他说时间不多,你只核我的。
23
山下人间正熙熙攘攘。
国泰戏院门前,厉家班的戏单一挂出来,人潮纷涌,一个个翘首盼着开戏。
重庆站总务科那天上山送补给,捎来五张戏票。
一个姓卢的科长,一面领着手下卸货,一面同主教官闲聊。他说这戏班子起家在上海,逢着战乱,沿江逆流而上,一路辗转一路搭台义演,有个惯例,一台戏末了,要加演一出《天女散花》,散的不是花,是抗日传单。线报传过来,说有□□混作看戏的,只等着“天女散花”,好把他们的传单掺在里头散出去,上峰让盯牢了。卢科长无奈一笑,一整条街的人呢,两个戏院都盛不住,我们有枪没枪的全上阵,不过十几双眼睛,盯牢哪个?
这才说明白,请人看戏,是为了借人帮衬。
几个教官一商量,开一场篮球比赛,赢的下山看戏。
营里制服是山青、雾蓝两色,夏装是短袖衬衫、长裤,十个学员依着青的蓝的分作两队。
半场下来,青的一边赢了十几分。
蓝的一边有个学员外号叫戏园子,心里藏着上百折好戏,来了兴致,就要比划着唱两段。他只怕戏看不成,忖着林楠笙一向好说话,一到中场,就央着他,要和他换一边。
这一换就和左秋明在一边了,林楠笙倒也乐得答应。
临着下半场,两个人听见戏园子和队友打包票,说厉家班有一出《挡马》,小师妹厉小云扮的杨八姐,青衣的嗓子,花衫的样子,刀马旦的工架子,好看得不得了。我为着她,也绝不肯输了。
左秋明一手揽过来,搭在林楠笙肩头,蓦地问,真那么好看?
林楠笙转过目光,答他,我没见过,也不懂戏。
我问的是行馆。左秋明说,王教官不是带你去看王先生了么?
林楠笙想了想,说,王先生,不是好看这两个字。
那是什么?
林楠笙记起了一句宋词,他说,一点浩然气。
那沈副官呢?
林楠笙不觉闭了一下眼睛,好像是那夜太久远,那笑太明亮,他反而说不出沈副官的样子。
只好说,好像,没看清。
左秋明也不追问,他凑近林楠笙耳边,轻声说,这回你同我是一边的了,我们把那十几分赢回来好不好?
林楠笙眸子里分明笑了,一百个同意,嘴上却说,不怎么好。
左秋明在他肩上一拍,说定了。万一不小心,赢到了底,大不了戏票让给他们。
24
风廊上,王蒲忱静静注视着这场比赛。
隔了几重小楼,看不清样貌,他还是从群鹿一般的青年中找到了那只不一样的鹿。
上半场,他的队友个个都是好手,对手偏又寸步不让,他没逮到得分,人在场上,倒像个旁观者,守着后防线,一刻也没松劲儿。下半场,他换到失利的一队,却有个好搭档。那人总是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要移动到什么地方,球总是准确地传到他手上。他们两分,两分,不慌不忙地撵上去。比分眼看就要反转了。
沈副官沿廊走来,接过王蒲忱手里的半支烟,换了一杯茶,揭开杯盖,把烟熄在盖中。
他一直听着他咳嗽,嗅着那种叫“前敌”的烟独有的苦味。
这苦味就没散过。
那人咳嗽起来,整夜睡不着,起身对着一墙密文,又嫌心力不足,烟是为了打起精神。他的旧伤在南京就隐隐的疼,来了渝山,山风山雾都是沁骨的凉,把那伤熬得像血肉里横了一把生锈的刀,烟,便是为了止疼。
可这时,两样都不为。沈巍想,这支烟,为的是仗还没打完,王天风要回上海了。
两个人向那鹿群望了一会,沈副官忽然说,从前王教官回上海,都要带走一个第一名,这回舍不得了。
王蒲忱说,他都舍不得。
余下的话却不忍说。时势如此,学生毕了业,一个都留不住。
这次不一样。沈副官说。
有什么不一样?
沈副官说,第一名那么多,王教官肯带到你面前的,这是独一个。
王蒲忱轻声回了一句,炫耀。
两个人意气起来,像两个孩子,适时地,沈副官把那局未下完的盲棋点破了。
他说,是托付。
上海区的情报线都断了,他们的人还剩多少,找不找得回来,回来的是人是鬼,任何一个回答,都要押上性命去换。严苛归严苛,疯子教官不傻,怎么肯让他的学生陪着送死。对的人,要在对的时间,落在对的地方。王天风承认,王蒲忱是个好棋手,他要王蒲忱为他,也为上海,留一步棋。
沉默许久,王蒲忱才说,他不开口,我们师出无名。
沈副官很快接了话,那就当是,我把我的老师托付给了他的学生。
王蒲忱转目,看着沈巍。
不是说好了,这辈子就你一个。
沈巍就笑了,回看着他。
他想他的老师是怕他介怀,耐心等着他先开口应承。
那两个人的哑谜,他往往既要揭开谜底,又要掩去谜底,最后当作没有什么哑谜,若无其事地,把任务执行下去。
于是他抱怨,那都是哄小孩的。
王蒲忱没说话,只饮了饮茶,似乎,还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时尚无人觉察,站在王天风这个名字背后的,那个叫刘云的人,怀揣着一颗不算私心的私心。
他想留住林楠笙。那个打也打不垮,罚也罚不馁,却在说出“你是我的老师”几个字的一刹那流泪的孩子,他想他在这个一草一木皆可杀人的世上活得久一点。
刘云,想把林楠笙留给他的组织,留给他心里的那个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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