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静,空谷无声。
我在剧烈的疼痛里再次醒来。
空气里是浓重的血腥味,呛的我忍不住想吐。
我睁开眼,周遭阴暗漆黑,黑暗里只有点点摇曳的火光,像一双双鬼眼,盯得人心里打颤。
崇应彪抓着我受伤的那只胳膊,正往伤口上哗啦啦的撒着什么。
很疼。我瞬间有了力气,控制不住的把胳膊往回抽。
你醒了?崇应彪咧开嘴露出一排大白牙,在黑暗里格外乍眼。
手疼。我皱着眉头,声音细若游蚊。
忍着,不止血你会死的。
崇应彪不管我的控诉,一口气撒了半瓶子药粉才收手,随后扯下半块布料,把我的胳膊里外三层包了一通后使劲打了个结。
我两眼一黑差点又昏过去。
好了。崇应彪忙活的满头大汗,他把我扶起来靠在墙上,抬手摸了摸我的额头,随后低头暗骂一声,扯下腰间随行的水囊。
快喝,止疼的。
水囊里是药,还是热的。我很想一口气干了它,但喉咙好像不受自己控制,没喝两口就呛住了,苦涩滚烫的液体不知怎的流进了鼻子,呛的我拼命咳嗽,每咳一下,嘴里就多一分腥气。
你这是何苦,他是殷商的王,你何必去招惹他。崇应彪看着我,满目萧然。
大王下令,明日午时斩首殷郊于市集。
崇应彪的声音冷静平和,在我心里宣判了殷郊的结局。
他叹了口气,将披肩盖在我身上,说我找机会再来看你。
他起身要走,却忽然停住。
我用仅剩的那只手和我最后的力气,抓住了他的衣角。
崇应彪。
我歪着头没有力气抬头看他,我的声音很小很小,但我知道他能听见。
救救殷郊…
求求你了,救救他吧,求求你。
我没有力气了,再抓不住他的衣服,崇应彪走了。
我听见他说好。
崇应彪刚来朝歌时,我并不喜欢他。
只不过寥寥几面,我就觉得他是个争强好胜,粗鲁狂躁的人,他整日找别人麻烦,训练的时候下手也没轻没重,把姬发和姜文焕都打的鼻青脸肿。
他比别的孩子长的都高,总是冷着一张脸,看起来很吓人。好几次我去质子营找殷郊,看见崇应彪都不敢抬头跟他对视。
后来有一次,殷挚来质子营找殷郊的麻烦,他说殷郊拿了他什么玉佩,让他赶紧还回去。
如果说我对崇应彪只是单纯的不喜欢,那么我对殷挚就是百分百的厌恶。
他是殷启的儿子,整日里横行霸道,见不得别人比他好一点。他养尊处优惯了,明明比殷郊大三岁,但骑马射箭的功夫却差到殷郊闭着眼睛都能胜过他。因此每逢祖父夸殷郊骑术又长进了,他就会来找殷郊一次麻烦。
小心眼。
那天我来质子营给殷郊送吃的,刚好就撞见殷挚那副小人嘴脸。
他居高临下的坐在步辇上,说上次你来我殿里送兵书,你走以后我的玉佩就不见了,那可是我父亲送我的,一定是你拿了,快还给我,不然我可要跟父亲说你是个贼了。
彼时殷郊只有十二岁,还是个小孩,被殷挚气的直跳脚,他说我送完就走了,你不是看见了吗,我上哪去拿你什么玉佩!你血口喷人!
殷郊从小就嘴笨,吵架吵不赢,又不敢动手,气的满脸通红都快变成烧开的水壶了。
殷挚说那我不管,反正我就觉得是你拿了,来人,给我搜他身。
跟着他的一群宫人几乎是商量好了一拥而上,殷郊使劲一推,把一个宫人直接推飞出去了,他说我看你们谁敢!
姬发和姜文焕抄起家伙冲上来就是个干,鄂顺犹豫了几秒,看见姜文焕落了下风,也冲进了战场。
一时间场面一片混乱。
殷挚急了,他没想到几个半大孩子敢跟他的人动手,于是在步辇上大喊,给我打!给我狠狠的打!
欺人太甚!
我看不得殷郊被人欺负,于是抄起旁边的军棍冲了过去。
我的身体素质用一个字来形容:差。
我的打架能力用两个字来形容:很差。
我的抗揍能力用三个字来形容:非常差。
我提着棍子刚一进场,就被迎头一拳直接打懵了。
不知道是那个王八蛋给了我一拳,正中鼻梁,我只感觉鼻子一阵酸痛,然后两汪眼泪呼啦一下涌了出来。
我捂着鼻子,心想打架这种事我以后还是少掺和吧。
当然,我休战,不代表别人也休战了。我鼻子还没缓过来,左面又是一阵阴风,一个宫人挥舞着拳头咿咿呀呀打向殷郊,被殷郊一脚踹飞,朝我扑了过来。
我真傻,真的。
就殷郊那个小牛犊子一样的体格,轮得到我来帮他吗。我被那宫人砸倒在地,周围尘土飞扬,有好多人的脚在动来动去,他们踩到了我的手,我的胳膊,我的背。
不是你们就没感觉这地上还有个人吗!
我拼命喊着殷郊,但声音淹没在男孩们的叫喊声中。在我几乎放弃挣扎时,终于有好心人拽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拖了起来。
崇应彪冷着脸,一手拽着我,一手按住一个宫人的肩膀咔嚓一下卸掉了他的胳膊。
我一声谢谢卡在喉咙里死活说不出来了。
崇应彪也加入了战场。
我在他身后躲着,看着他干脆利落的手法,心想这小子是真下死手啊。被他打到的宫人不是胳膊脱臼就是小腿中招倒地不起,很快就只听见一片呻吟声了。
殷挚的宫人全部倒在地上诶呦诶呦叫个不停。
殷郊他们除了衣服头型凌乱点,其他都好,没怎么挂彩。
当然,不包括鼻青脸肿满脸尘土的我。
这么大的动静终于惊动了父亲,他急匆匆赶来,看见一地狼籍,脸色阴沉。
父亲当场罚了殷郊他们每人二十军棍,我也没躲过,被打了二十下手板。
我双手通红,心里这个冤啊,早知道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你说你个女儿家,怎么胆子这么大,敢跟一群小子打架,这要是脸上挂了彩留了疤怎么办?母亲一边给殷郊背上涂药,一边蹙起眉头教训我。
我双手红肿,上了药还是很疼。殷郊挣扎着回头看母亲,他说不怪澈儿,是殷挚欺人太甚,澈儿是替我出头才这样的,是儿子的错。
罢了罢了,都过去了。母亲给殷郊上好药,她说澈儿,你把这药给文焕他们送过去,告诉他们,虽然伤不重,但也要好好修养,不可再乱来。
我把药给了姬发,姜文焕,鄂顺,到崇应彪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咬牙进了他的营房。
崇应彪趴在床上,听见动静以为是他的兄弟进来了,他说苏全孝,你去哪了,给我倒杯水,渴死了。
啊这……我尴尬的站在原地,不过还是出于礼貌给他倒了杯水。
崇应彪还没接过杯子就发现不对劲了,他猛的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捞起被子给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他结结巴巴的说你怎么来了?
我把药放在床边,是母亲让我来给你们送药的,这药早晚各一次,你记得涂,二十军棍虽然不重,但也要好好休息,这段时间别找人打架了。
还有,谢谢你啊,那天救了我,要不我还不知道要被打成什么样呢……
想到我那天被打的那个惨样,我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崇应彪没说话,我也没指望他跟我说谢谢,转头就向外走。
殷澈。崇应彪突然叫住我,你明明不会打架,那天为什么还要冲进去帮殷郊。
他这问题给我问的愣住了。
因为他是我哥哥啊。
崇应彪似乎是笑了一下,他说是,哥哥,你们都有哥哥。
我觉得他那个笑,很苦。
就算不是殷郊,是你被人欺负了,我也会帮你出头的。
我按首挺胸说出了心里话。
崇应彪一愣,露出一个很呆的表情。
我?为什么?
我叉着腰,豪迈的说,因为你也是我的哥哥啊。
我父亲说,你们都是他的儿子,那自然也是我的哥哥了,所以,谁欺负我哥哥都不可以,就算他是殷挚也不行!
崇应彪彻底呆住。
他沉默了一会,突然露出一个很腼腆的笑容,他说我知道了,谢谢你的药。
我昏昏沉沉不知道又睡了多久,直到铁链声哗啦啦的响起来。
北伯侯。
开门。是崇应彪的声音。
北伯侯,大王有令不准任何人接近殿下。
我说开门。
崇应彪的声音冷漠,他现在一定是一副你不开门我就宰了你的骇人表情,侍卫大概是被他吓到了,竟真就乖乖的打开了牢门。
崇应彪疾步走进来,他跪在我旁边说殷澈,我带疾臣来了。
疾臣抓起我的右胳膊,没碰到伤口,但我右臂每一寸肌肤都火烧火燎的疼。
我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直皱眉头。
轻点!崇应彪厉声道。
疾臣看了我的伤口,又搭了我的脉,随后十分小声的说,
大人,这伤口虽然处理过,但仍有炎症,殿下脉络虚浮,高热不退,脏腑亦受了损伤,若再不好好用药调养,怕有性命之忧。
崇应彪没说话,他沉默了片刻,说我知道了,你且给她用药就是。
医官连忙点头说是,随后往我嘴里塞了什么东西,苦滋滋的,他说这是退热止疼的,殿下快吃了。
我喉咙好像肿了,吞不下去,僵持之间,我又呕出一些血沫子。
崇应彪猛的起身,高大的身体在我眼前留下半片阴影。
我去求大王。他说着就要走。
崇应彪……我忙伸手抓他,不出意外扑了个空。
你别去,你千万别去……我几乎带着哭腔哀求他,他会杀了你的。
北伯侯。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门外走进来一队侍卫,为首的向崇应彪抱拳行礼。
大王有令,命臣等带公主殿下前去城楼。
去城楼干什么。崇应彪几乎是咬着牙道。
前去观斩。
不知道是不是医官给的药起了作用,我忽然察觉不到身体上的疼痛,连头脑都清醒了许多,甚至有力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儿臣领命。
我倚着墙,向崇应彪招手,大人,有劳你扶我一把。
崇应彪扶着我的左胳膊将我架起来,我双腿发软,每走一步都要深吸一口气。我把手探向崇应彪的腰间,摸到一把冰冷的匕首。
崇应彪不动声色的按住我的手,他低头看我,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
大概又走了五六米,他松开手,任由我把匕首取下来藏进袖口。
多谢,我轻声说。
我听见崇应彪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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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云来往青山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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