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己虚弱地趴在地上,闻言勉力抬头指了指一旁。他顺着方向看去,只见殷郊坐在上河岸边,愣愣地盯着里头奔腾的河水。
“……你身体呢?怎么现在是个狐狸样子?”
姬发看着殷郊,嘴中却问着妲己。
“……你们人的身体太麻烦了,我不要了。”
妲己小声说道。“就让苏妲己葬在上河里吧。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我也该自己修炼一下人形了。”
姬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抱起妲己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休息,然后起身往殷郊那儿走去。
“殷郊,我们……”
“你听到了吗?”
殷郊看着河水,忽然说道。
姬发不明所以:“听到什么?”
“河啊。你听到上河的声音了吗?”
殷郊指向了奔腾而过的河水,声音有些颤抖。
河水哗哗而过,冲到岸上时会带着岸上的石头流下去,发出清脆的滚石声。殷郊伸手,便有河水击岸溅起水花,抚过他的掌心。他下意识地喊了声“母亲”。
上河没有回答。上河只是东逝而去,奔去了更广阔的的天地。
殷郊忽然踉跄起身,追着河水,在岸上大喊着母亲母亲。姬发在他身后追着,让他停下。
最后是殷郊重心不稳摔了一跤,姬发才追上了他。他颤颤伸手抚摸着上河水面,让那混杂着泥沙的黄色河水浸湿了他的手。然后他哭了,他的眼泪落了下来,随着河水流逝。
“母亲……母亲啊。”
他呜咽着,伏在地上。可母亲再也不会抚摸他的头安慰他,母亲已经变成了河,从西流向东,母亲变成了鸟儿,从北飞往南。
母亲无处不在。可母亲也彻底离开。
姬发沉默地抱着妲己,半跪在他身边,也望着东逝的上河。
他感受到妲己在自己怀里动了动,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自己的衣襟似乎也湿了几分。狐狸也会哭吗?
姬发不知道。姬发也伸手抚摸着河水,他低声道:“她是最好的王后,最勇敢的勇士,最好的母亲,也是最好的……”
“她。”
殷郊接过了他的话。他跪在上河边,脸上满是泪痕,双肩还是不是随着自己的哭泣而抽搐。但他的声音已经被他压着稳定了下来。他望向河水流向的远方,沉默了片刻,又低声重复:
“她是最好的……她。”
上河奔腾而过,似是回应,却又不停留,欢快而汹涌地离开,留下的只有他们。
-
雪龙驹载着二人一狐,日夜兼程,终于在阳光明媚时回到了西岐城,一路进了城中。百姓们见了雪龙驹,都说是少主回来了少主回来了,听得姬发心中作酸,耳畔似乎响起了兄长的声音。
“回家。”
他见过父亲后就倒下了,跟殷郊一块儿养了小半月的伤才勉强能出来活动。待他出了自己的寝殿才知道外头已是天翻地覆的变化。据说远在朝歌的殷寿被申公豹救活但是重伤,暂且无力来处理他和殷郊的事情,他才松了口气,坐在父亲身边,愣愣地看着雷震子和雪龙驹在嬉戏。
“父亲。”他忽然问,“哥哥呢?您知道哥哥的尸骨在何处吗?”
姬昌浑身一颤,没有回答。
“是在地牢?在摘星阁?还是在哪儿?待我打回朝歌,我就去找——”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父亲痛苦地俯下身子颤抖着,似孩童那般呜咽。就如同那晚姬发在野外找到的姬昌时,西伯侯紧紧地抱着一个食盒,不住地颤抖哭泣。
“父亲!”
年幼的姬旦端着药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他慌张地越过茫然无措的仲兄,把药盘直接塞到姬发手里,凑到父亲身边抱着他。
“没事儿父亲,梦中都是反的。大兄会安息的,大兄会安息的。”
在姬旦的安抚下,姬昌的情绪慢慢地稳定了下来。一旁的仆从似乎早就习惯了,见状立即过来,搀扶着姬昌,将他扶回屋内,留下一脸担忧的姬旦以及依旧茫然的姬发。
姬发端着药发愣,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才看向了他这个八年前母亲才刚怀上的弟弟:“父亲他……”
“父亲的身体不好,而今又遭受磨难。兄长现在是西岐的少主,日后还要辛苦兄长了。”
姬发看着姬旦发愣,放下了手里的药沉默一阵,问:“你们是不是都知道哥哥他是怎么死的。”
姬旦嘴唇发颤,别过头去不肯看他。
姬发伸手捧起弟弟的脸,近乎恳求地看着这眼眶发红的孩子。
“好孩子,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吧。”
-
金色的麦田里,殷郊皱着眉头盘坐在其中。他的膝上放着一把古琴,是伯邑考的妻子为他找来的。据说这位前西岐世子精通各般乐器,琴也只是其中一种,殷郊抚过琴弦时总是克制不住想起那日初见伯邑考时那暖阳似的光,和麦子的清香。
而今西岐却因为天谴有麦无实,西岐的暖阳也永远地在朝歌黯然。思及此处,他总忍不住想起也死在朝歌的母亲。于是他弹起了琴。
儿时母亲教他弹琴,他后来便常常与母亲合奏一曲。母亲总总面带忧色,可与他合弹时也会露出笑意。
琴声慢慢,他在麦田里沉浸其中,却一不小心弹错了一个音。然后他顿了顿,抬头在无边无际的麦田里寻找着,高声喊:“妲己!你在哪儿!”
麦田里钻出来一个顶着狐狸耳朵的头。修成人形没多久的妲己回头看他,嘴里还叼着一个活物。
“什么东西——都跟你说了别叼在嘴里了!”
殷郊无奈地喊道。妲己哼了声,叼着那活物走近,他才发现那是只兔儿,接过在手中抚摸了下,有些纳闷:“这是哪儿来的兔儿,还挺可爱的。”
“一共三只呢,好像是有人养着的,你看它们脖子上还绑着凤纹布带呢。”
妲己从身边一手拎着一只兔儿,殷郊慌忙接住,在三只兔儿身上仔细看了看,果然看到了脖子上那条凤纹布带,颇有些惊讶:“这是姬发他们家的家纹啊,这是他家的兔儿?”
“很有可能。我还闻到了伯邑考的味道,很好闻!”
妲己点头说道,又探头在兔子身上嗅了嗅。
“这你也闻得出。不会就是咱哥养的兔子吧……”
殷郊说着,突然听到了脚步声。他抬头看去,只见精神恍惚的姬发拿着一根篪走向了他:“姬发?你怎么了——”
他发现了姬发脸色苍白,嘴唇微颤,于是他的话戛然而止了。
姬发茫然无措,又精神恍惚。他走近了殷郊跌坐在他面前,愣愣地看着殷郊和妲己,沉默了很久,才开了口。
“你们说……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你怎么啦,怎么都不说清楚啊?”
妲己疑惑地看着她。他们三人便这么坐在麦子间面面相觑,姬发看起来情绪波动太大,一时间无法组织自己的语言,看着殷郊,张嘴半天才说:“为什么殷寿要这样啊。”
殷郊顿时紧张起来,全然没有发觉手下的兔子在挣扎着想扑向姬发:“殷寿怎么了?他要打过来了?我跟你一起——”
“为什么要骗我父亲……亲食子肉。”
一片寂静。殷郊愕然地看着姬发,妲己也怔怔地看向他。
姬发忽然抱头痛哭。他拿着儿时哥哥送自己的篪,哭声像极了一只野狼在哀嚎,听得人心一悸。
兔儿挣脱了殷郊的手,钻到了姬发的手下。
姬发哭着看过去,对上了兔儿的眼睛。
“……哥哥啊。”
他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姬旦口中父亲吐出的兔儿,是哥哥的血与肉构成的新生。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三只兔儿,于是哭声又渐渐停了下来。
姬发沉默着,他们也沉默着。然后姬发把兔儿们放在腿上,吹起了篪。
篪声幽幽,似泣声连连,又像是什么在怒吼。
殷郊弹起了琴。琴音与篪声回荡在麦田里,引得无数行人驻足,细细聆听。
妲己坐在麦田里,麦子高得能淹没她。她细细地听着,不知为何心里终于后知后觉地泛起了苦涩。她好像终于咂摸出了点“人”的意思,她想起了朝歌深夜里那个允许她注视的姜王后,想起了伯邑考身上的麦子清香。眼睫一颤,她用自己修成的人形落下了眼泪。
少年们终将成长,妖狐也懂得了如何做人。可来不及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不及了。
风刮过,把合奏的乐音传向更远方。那儿有战乱,有苦不堪饮的泉水,染上瘟疫的牲畜,出生便夭折的婴儿。
而在有麦无实的麦田里,少年们在奏响最后安稳日子的曲儿。他们都知道这曲终了,他们就要踏往远方。
天下大乱。吾辈当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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