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旁扶苏背着醉酒的幼弟,缓步穿过月光下树影斑驳的幽深桃树林。宫廷乐舞离他们越发遥远,少去好心却唠叨的内侍们跟随,兄与弟这一路相处沉静。胡亥酒量轻,方才桃花树下说话打着飘儿还要嫌弃公冶扬折断的桃花“这枝太短,那枝太长,叫我怎么送去给阿娘”,说罢俯身就往水池旁探,想把桃枝放在幽蓝水面。好在公冶扬清醒,死死抱住胡亥腰身不放,一面苦劝听不懂的“不能改变历史,秦二世您可不能在这儿出意外”,一面把他往后拉,直到离那片水潭远远,胡亥都没能把桃枝放下去。
虽然遗憾,万幸没真入水,胡亥自己都不知道捡回一条命,现下正趴在以为是公冶扬的兄长肩头,偶尔一两句模糊梦呓。
“先生、先生……”他低低呼唤公冶扬,右手仍然紧攥半枝桃花,眼皮沉沉睁不开,只感觉那人行路,一步一步走得极沉稳。令人安心的境地里,胡亥褪去白日十八世子的傲慢嚣张,他哀求“公冶扬”:“先生到底何时回家?带我走罢,我无处可去,无枝可依……阿娘不愿见我,她都没到过我梦里!”
“答应我罢、答应我罢……”
扶苏对于幼弟孩子气的撒娇只觉无奈,另有几丝心疼在里边。他自以为从来不喜欢这个小弟,骄纵、任性、肆意妄为,父皇或许宠他疼他,一半是来自这张肖似其母的好皮相,另一半是来自于给世人表演一场帝王家父慈子孝的正道典范,可是这其中真心在哪儿呢?
或许小弟也厌恶了虚伪的表演,不然,他何以这般哀求那位名唤公冶的乐师带他离去呢?离去,去到哪一处?
扶苏不知,很显然清醒后的胡亥亦会对此缄口不言。他向外展示的是永远被特许可穿赭红色衣袍在始皇帝身边驾前最得宠爱的小公子,尖锐傲慢的厚厚表壳包裹起易碎的内里,莫名的心气和偏执叫他不愿把这片内里展示在任何人面前,扶苏也不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扶苏思虑,即便心中不舍,他也愿意为胡亥挑一处大秦最富庶丰饶的最好封地。只要小弟活得快乐,像幼年时被套上艳色宫裙任由公主姐姐们争相抱着,在桃花树的树荫下朝扶苏远远地拍手笑起来,无忧无虑,稚嫩嗓音甜甜唤他“皇兄辛苦”。
十八世子所居寝殿并不遥远,始皇帝无论如何不曾薄待于他,物质的丰盈无忧已经是多少无名儿女求不得的幸运,奈何心思敏感的孩子总会活得更辛苦些。胡亥时常认为他被囚困在金砖搭砌的华美牢笼里,冰冷晃眼的金色灼疼他一双眼睛,下一刻天塌地陷,他自此压在碎裂金子下永不见天日。
踏上宫院回廊,司掌灯烛的值夜内侍和侍女朝前迎上,扶苏摇头,簇拥的宫人们自行下退。
一点烛火幽幽。宽敞内殿的青玉五枝灯只燃起最上层,温暖金红色烛影跳跃里,改名“孙朔”的某个少年内侍背靠墙根抱膝打盹儿,长公子的脚步声行至殿外也不曾听见。灯盏旁几案上摊开红、紫、黄、蓝以及玄黑的五色丝线,身穿素色宫装的年轻侍女正合力把这五色丝线拧成结实一股,倏忽闻听门外脚步渐近,忙将玄紫两色丝线谨慎收入衣襟中,起身迎上去前不忘轻踹一脚偷懒的小内侍。
不必扶苏吩咐,伯姜早早铺好柔软床榻,伺候小殿下入睡宽衣的职务落在“孙朔”身上,伯姜施过一礼随即下退。临出宫门前她悄然回头朝里瞥去一眼,见“孙朔”同样被打发出殿外值夜,长公子扶苏亲自把小殿下往榻上轻放。
真叫人眼热心酸的深情厚谊,宫门也有这般兄弟,伯姜从前家中也有许多兄弟姊妹,而今——
她抬眼凝望月色苍苍的高远天上,现下兄弟姊妹们又有几人更名换姓在六国旧地辗转流亡呢?
胡亥觉中睡不安稳。他此身平躺榻上,紧攥断折桃枝的右手垂落榻沿,按常理说算是较为舒适的睡姿,奈何心口处总有些莫名沉闷。宛若是半截身子被竖埋入土,视野幽黑,双唇亦被粘黏,呼救无门。
有人用手指颇显爱怜地抚摸他的脸颊,那人最终将温热指尖停在眼眶下方薄薄一片肌肤那儿,听那人笑言“亥儿别哭啦”,生了薄茧的粗糙指腹为他揩去眼下泪珠。胡亥本想反驳本公子从不流眼泪,可脸颊却真实感受一抹冰凉水痕划过——那人所说不错。
多可怜——他心想,始皇帝最宠爱的小儿子在无人处淌眼泪,他几乎能想见面前某个宫人那带着几分怜悯悲哀的可笑目光。
他不要虚无的怜悯,怜悯过后又能怎样?日子照常过去,他仍是孤单一人,每日无所事事走过咸阳宫庄严漫长的宫廷回廊。多年来的委屈、酸楚一时间全部绞得心悲泪涌,胡亥并无他法发泄,只得小声呜咽,翻过身右手握拳,力道不痛不痒捶打枕边,那半枝桃花随他动作,摇落无数细小花瓣。
“我无处可去。”他将整个脸颊埋入套了层绸缎的竹枕里头,声音被竹枕压得闷闷,问道那人:“你也觉得我向来过得快活,是不是?可你看,今夜晚这么热闹,只剩我没个投靠。”
几滴水珠没入缎面枕套,洇开小小三两点深色水痕。
“不会的,我还在这儿。”有谁凑到他耳边,用哄孩子的语气轻轻、柔柔地安慰。
“你是谁?”他问虚伪的温柔者。
“我是——”那声音一瞬停顿,“我是扶苏。”
“扶苏、扶苏。”呢喃两遍这个名字,胡亥头一次直呼皇兄本名,可惜是在醉酒之后,他自己并不知道,反问:“扶苏是哪个?”
“是你的兄长。”
“我的兄长?”
连带夭折遭难的,我有二十多位兄长,这阳世之中你行在第几名呢——渐浓睡意令胡亥没能继续问下去,他沉入梦乡。
小弟两手一摊沉睡过去,剩下还要劳烦坐在床畔的兄长给他散开长发,宽解衣带的手刹那间停滞,即使是亲兄弟,这样另一方无意识状态下的“亲近”也有些于理不合。胡亥出落成一十七岁的俊俏少年,而非是七岁垂髫时手拿一把金色子往水池里扔,多砸出几个圈都要趴到父皇膝上讨求表扬的小团子了。
唤过来“孙朔”,将将转身欲离去时扶苏瞥见小弟手里仍然握住的半枝桃花,无端碍眼。他本想抽走那毫无用处的断裂桃枝,可胡亥死死抓住,像幼儿离散后重回母亲怀抱,紧紧抓扯母亲袖口那片衣料,恐惧自己再次被丢掉。
怕将桃枝抽走会磨伤小弟娇嫩手心,遂只得作罢。
榻前胡亥闭目安睡,内侍“孙朔”虽说年纪尚小,做事也算麻利,手指翻飞很快解开繁琐衣带,他将泛着隐隐浅白的青蓝衣袍整齐叠好。棉布质地的朴素衣料,穿在帝国公子身上勾勒纤瘦腰身,衬出雪色肌肤,其端庄素洁竟比绸缎华服衬起的奢靡艳色更引人目光。
胡亥合衬冷色,扶苏近日正好新得一丈长的素白银绢料。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