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一下子变得拥挤。
然后地铁驶上墩桥，天光大亮。
他不管不顾地睡着，关年思考了很久，最后，她捂住他的耳朵。
终于，蓝牙耳机里发出到站提醒，他睁开眼睛，被人潮吸进去，吐出来。
他回头：“我要上班了，你快回去吧。”
关年说：“你忘记带上宝剑了。”
他没时间和她聊什么宝剑，他要打卡。
关年摇摇头，她转身，与他背道而驰。
一步，人潮都变成了纯白色，一步，声音禁止，一步，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潮重新涌动。
关年一步一步走向关星冶。
关星冶抬起头，他把书包取下来，放在她面前，塑料拉链发出呲啦一声：“我给你带了糖果，但你要怎么才能吃到呢？”
关年说：“我吃到了，当你‘给’我，我就会立刻收到。”
关星冶笑起来，宽大的学生校服裹着他，风吹起来的时候，他就像是一个垃圾袋一样猎猎作响。
他开心地蹦起来：“快走快走，上学要迟到了，昨天李老师说今天考到一百分的小朋友可以奖励棒棒糖，我也给你吃！”
“好朋友要共享彼此的零食！”
关年点点头。
她送关星冶到校门口，他们挥手告别。
门卫叔叔很喜欢小孩子，笑着问他在向谁打招呼。
他做了个鬼脸，飞快跑远。
好朋友还要保守彼此的秘密。
关年走向关星冶的工位。
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关星冶忙着和打回重来的策划案决一死战，键盘噼里啪啦响。何况这馄饨只有热气，没一点香味，他根本没发现面前站了个人。
她把馄饨放在他面前。
他才抬头看向她。
可是他要怎么吃到呢？
他摇摇头。
总管忽然走向他，通知他去园区外取一个资料，早点回来。
他恍惚着走出去，拿到了资料，吃上了馄饨。
他从馄饨碗里抬头，关年不在。
关年坐在关星冶对面。
关星冶苦闷地看着面前的作业本。
半晌他沮丧地趴下去，衣服褶皱在他脸上压出轻微的凹痕：“你说为什么我不能像班长一样聪明呢？”
他换了一边脸枕着手臂：“如果我不用一道题学这么久，爸爸和妈妈就不会罚我了。”
关年指了指他的糖。
他却看到了糖果后面的玻璃罐。
玻璃罐里是他给关年折的小星星，还没装满。
他眼睛一亮：“你说得对！我在折星星上最聪明！”
关年想了想，重重点头。
关星冶一合作业本，他望了望妈妈的背影：“妈妈，我作业写完了，明天的预习也做完了，我能不能在小区里玩！”
妈妈凝视他许久，仿佛在确认他有没有撒谎。
最后他和关年手拉着手一起去荡秋千了。
关星冶在秋千上飞啊飞。
他说：“如果妈妈和老师都能夸夸我就好了。”
关年转头看他。
关星冶删掉再一次被批得一无是处的策划案，目光从会议室的门里挪回来。
就仿佛那是一扇会检验出他的江郎才尽，大声地播报他的失败的门。
关年凑近他，推开他桌子上的苦咖啡，指了指被挡住的巧克力。
关星冶看向被压在巧克力下面的草稿纸，是他一开始想到的方案，他觉得太跳脱，恐怕甲方觉得不靠谱，早早舍弃了。
他苦笑了一下。
关年把巧克力推给他。
他的手指碰到糖纸，他抬起头，可面前空无一物。
关年托着下巴，看着窗户里的关星冶。
关星冶捧着故事书，问妈妈他能不能拥有一条龙。
“超市也不可以买到吗，我们可以去二楼逛逛，我不买零食，我的小猪罐罐里有钱，可以买一条小龙吗？”
“故事里的勇者都有自己的龙的！”
他眼泪汪汪。
关年撇撇嘴，明明是勇者遇到恶龙，然后恶龙就被打死了。
关星冶哭哭唧唧一下午带半个晚上，最后枕边放着故事书睡着了。
生日那天他收到了一个小龙玩偶，他每天都抱着睡觉，给它起名叫黏黏。
关年走进时间线，她贴着窗户看他。
看他突然抬起头，然后惊呼：“黏黏！”
她说：“是关年。”
他跟着她学了这两个字怎么写，很快就写得比自己的名字还要好。
“那你是我的朋友啦！”他睁着一双星星眼，“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爸爸路过，很奇怪：“阿冶，你在跟谁说话？”
他做了个鬼脸，关上了房间的门。
然后他期待地看向关年。
关年挪了挪：“好吧，我们契约。”
在你能看见我的所有时间里，我永远陪伴你。
她说：“也给你摸摸尾巴尖，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好朋友要懂得分享。”
关星冶高兴坏了，他带着关年看了自己所有的秘密基地，给关年讲知道的所有故事，讲完了所有的书，讲到他十五岁。
他聪明极了，他会折很多种星星和鲜花，记得所有看过的故事的前因后果，作文常常被老师夸奖。
可是他是笨蛋，学不会数学的公式，学不会物理的原理，学不会英语的语法，学不会化学的配比。
被爸爸妈妈罚跪，被撕掉写满的稿纸，被说是个没用的孩子。
可他又记得他们多爱他，他们每天早上从不缺席的早餐，他们认真叮嘱他的话语，他们给他准备的前程。
可是他们破口大骂，他们拿起了手边的一切，劈头盖脸地砸向他。
只要回忆，就会又刺耳又动听。
他说：“关年。”
关年看向他。
我写了一个故事。
他说。
结局是什么？
她问。
他那只写空了的笔被他一直拿在手上，他说话时下意识用笔想要写下结局，可他需要换一支笔，他把那只空笔塞在关年掌心。
他说——
勇者和他的朋友踏上征途，去寻找理想，去寻找真爱，去拔出勇者的宝剑，去打败阻挡的一切。
她说，好。
他沉默了很久，说：“如果我是个勇者就好了。”
他看着满满当当的补习班课表：“如果我是个生来就厉害的人就好了。”
“可惜我一事无成。”
他曾经日复一日等待着一句夸奖，后来他就低头看向了文字，只有写作时候才能听到一些赞誉。
现在他经常被夸奖，他的成绩和他的乖巧成为唯二的指标。
他低下头，再抬起头，他看不见关年了。
关年跟随着他，一年又一年，直到他毕业，又毕业，然后工作。
她也学会了自言自语，在他听不见的时候，兀自说了很多很多的话，说了一些故事，也说了一些往事。
他的十五岁，他第一次和她谈论死亡。他从文字里无法理解这种痛彻。
她说：“其实差不多，如果我被彻底遗忘，我就会在一天之内死亡。”
他说：“我恐惧死亡如同恐惧被遗忘，所以我希望所有人都能看到我的文字。”
他说：“我不想被遗忘。”
他笑起来：“我一定可以成为大作家！”
她也笑起来：“嗯。一定会有人喜欢你。”
他冲她做了个鬼脸。
“我们约定！五、六……七年后！等我二十二岁，你就来找我，我们一起去冒险。”
她说她记下了。
她总是记得很清楚，她怕忘记于是全部写在了纸上，就像是他喜欢吃馄饨，喜欢吃糖果和巧克力，喜欢无人的时候外放胜过戴耳机。
以及写在最后一行的。
他害怕被遗忘。
她在心里说：我也是。
可是时间的洪流让她迷路了，她来到了他不喜欢吃馄饨、不喜欢吃糖果和巧克力、耳机仿佛是他的外置器官的时间点。
他们的冒险早就被遗忘在时间里。
那么勇者还会记得他写下的一切吗？
关年说不出话。
她转身，她疯狂地逃离这里，她飞回秋千旁边，她看见空荡荡的秋千。
坐在旁边地上的关星冶望着她。
贯穿的连续的冗长时间里的所有关星冶都看向她。
他看向他的幻想朋友，他再转头，看向自己的人生。
空荡荡的秋千，吃空了的糖果罐子，垃圾桶里的碎片故事。
关年看向关星冶，关星冶却不能说话。
自言自语是一种疯病，他早在很多年前就被矫正，治好了。
治好了。
她想，根本没有什么异次元，她与他明明就是同一个灵魂。
只是她被忘记了。
幻想被忘记，幻想就要消失。
原来遗忘比死亡还要痛苦，被遗忘的时间如此漫长，记忆一丝一毫地抽离，于是死亡没有来临，却再也没有人会回应你。
她明明走在时间里，却没有任何人再看见她。
和她写下的文字，和她讲述的故事。
她从尾巴开始碎去。
她说：“你的稿纸，藏在书柜右边第三个抽屉最下面。”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张，像放置一张藏宝图：“这是你写的结局，被撕碎了，你用胶带粘了一个晚上。”
关星冶没有接过它。
关年想了想，她把那张稿纸放在他的策划案上。
已经通过了想法，即将细化。
她说：“去寻找理想。”
他努力工作攒钱，想要改编他的小说为广播剧和漫画，最好还可以做成游戏，他喜欢游戏。
她说：“去寻找真爱。”
他的稿纸在他的手上薄薄一张，但这样薄薄一张的稿纸他也写了太多太多，塞在每一个夜晚，也塞在每一个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说：“去拔出勇者的宝剑。”
他接过她递过来的一支笔，空空的笔，再也写不出字。可他记得他写下的结局，勇者向观众做了一个鬼脸。
他谢幕时说：“最后做一个鬼脸，明天要抬起头面对世界。”
然后他对所有人说：
“愚人节快乐，所有的勇者。”
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她说：“去打败阻挡的一切。”
她愣了一下：“这些都完成了。”
她笑起来：“真好。”
她说：“愚人节快乐，幼稚的勇者。”
她兀自碎去，他的话停在喉咙里，没有人再听见他。
他抱住他的稿纸，他的笔在他的掌心，他看着空无一物的世界，他说：
“明天见。”
《愚人号》出自《明日方舟》，因为我是流明单推人，我超爱呜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愚人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