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静”

京城,天子脚下,繁华鼎盛,冠盖云集。裴砚与林清源入住朝廷为贡生安排的驿馆,甫一踏入,便感受到了迥异于云麓书院的紧张与肃杀。

贡院高墙深锁,守卫森严,殿试更是直面天颜,一言一行皆在御前,容不得半分差池。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位应试贡生的心头。

裴砚在京城士林圈中的表现,称得上是锋芒毕露,锐不可当。无论是翰林院德高望重的大儒主持的考前文会,还是世家子弟间看似风雅实则暗藏机锋的清谈辩议,他引经据典,见解独到,言辞犀利又不失章法,往往能一针见血,语惊四座。

很快,镇国公府那位亚元公子,才情卓绝,锋芒逼人,实乃本届魁首的有力争夺者!”的赞誉便在京城的士林圈中不胫而走。

京中镇国公府,气氛凝重的书房。

“逆子!你眼中可还有祖宗家法,可还有我这个父亲?!”镇国公裴晟他指着下首垂手而立、却脊背挺直的裴砚,脸色铁青,“平阳郡主乃金枝玉叶,临川郡王与我裴家联姻,这是圣上都乐见其成的天作之合!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无上荣耀!你竟敢三番五次推拒,置两府颜面于何地?置家族前程于何顾?!你…你这是要气死为父吗?!”

裴砚抬眸,眼神坚定:“父亲明鉴,婚姻大事,关乎一生。儿子心意已决,不敢攀附郡主,亦…无意攀附。”

“无意攀附?!”裴晟怒极反笑,猛地一拍书案,“我看你是被那个不知廉耻、蛊惑人心的女先生迷了心窍!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镇国公府的嫡孙!你的婚事,是家族联姻,是朝堂制衡!岂容你凭一己私欲胡闹!殿试在即,你若再敢口出狂言,毁了两家情谊,坏了自身前程,我…我今日便替你祖父清理门户!”

“前程?”裴砚的声音陡然拔高,直视着父亲盛怒的眼睛,“若要以牺牲儿子心中所愿、娶一个不喜之人为代价,那这所谓前程,儿子…宁可不要!”

“你说什么?!”裴晟目眦欲裂,他抄起手边一个沉甸甸的青铜镇纸,狠狠砸了过去!“孽障!我今日就打死你这个忤逆不孝、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权当没生过你!”

镇纸带着风声呼啸而至。

裴砚瞳孔微缩,却并未惊慌躲闪,只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微微偏头。

沉重的镇纸擦着他额角飞过,狠狠砸在身后的多宝格上,“哐当”一声巨响,珍贵的瓷器应声碎裂。尖锐的碎片飞溅,其中一片划过裴砚的额角,瞬间留下一道寸许长的血痕,鲜红的血珠迅速渗出,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滑落。

裴砚依旧纹丝不动,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抬手,用指腹随意抹去流到眼角的血迹。殷红的血痕与他冰冷的眼神形成刺目的对比,整个人带着一种不服输的执拗。

“好…好得很!”裴晟指着门口,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而嘶哑变形,“滚!给我滚出去!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命令,你休想踏出院门一步!给我滚回房里好好反省!殿试之前,若敢再生事端,家法伺候!打折你的腿!我看你还拿什么去殿前狂悖!”

裴砚沉默地看了一眼暴怒到几乎失去理智的父亲,没有争辩,没有哀求,只是对着父亲的方向,深深一揖,然后转身,一步步走出了令人窒息的书房。

这一幕,被匆匆赶来的裴老夫人尽收眼底。看着孙子额角刺目的血痕和那决绝的背影,老夫人心疼极了。当晚,她由贴身嬷嬷搀扶着,悄悄来到了裴砚被变相软禁的小院。

“砚儿…我苦命的孙儿…”老夫人拉着裴砚的手,看着他额角的伤,“你这又是何苦?跟你父亲硬顶,吃亏的终究是你自己啊!你看看这伤…疼不疼?”

裴砚看着慈祥的祖母,眼中流露出一丝脆弱和委屈:“祖母,孙儿不孝,让您忧心。但孙儿心意已决,此生非她不娶。父亲若执意相逼,殿试…孙儿宁可不去!”

“胡闹!简直胡闹!”老夫人又急又气,拍着他的手背,力道却不重,只有满满的心疼,“殿试是什么?那是鱼跃龙门的天梯!是寒窗十载的终极!关乎你一生的前程荣辱!岂能因儿女私情轻言放弃!那沈先生…”

她重重叹了口气,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祖母知道她是个好女子,有才学,有风骨。可这身份之差,世俗之见,是道天堑啊!你爹他…他固然暴烈,可说到底,也是为家族百年计,为你的将来铺路啊…”

她试图用道理和亲情软化孙子的决心。

裴砚紧紧握着祖母布满岁月痕迹的手,眼神执拗:“祖母,孙儿明白父亲的苦心,理解家族的责任。但若连心中挚爱都无法选择,连共度一生之人都要受人摆布,纵有泼天富贵,锦绣前程,于孙儿而言,也不过是黄金铸造的囚笼,了无意趣!”

“孙儿只求祖母…”他声音带着恳求,“再帮孙儿周旋些时日!拖到殿试之后!求祖母了!”

看着孙子眼中的坚决,裴老夫人最终无奈地妥协了,“罢了罢了…你且安心准备殿试。你爹那里…祖母拼着这张老脸,再替你拖上一拖。但你要答应祖母,殿试必须全力以赴!拿出你亚元的本事来!否则,祖母和祖父也护不住你了!”

裴砚看着祖母担忧而心疼的眼神,重重点头,郑重承诺:“孙儿答应祖母!殿试定当竭尽全力!但婚事…请祖母务必为孙儿周旋!”

云麓书院,沈青梧的书斋。秋风穿堂而过,带着深秋的寒意。

沈青梧坐在案前,手中握着一封刚由驿路快马送抵的书信。信是她在京中故交辗转递来的,字里行间详述了京城近期的风云,尤其是镇国公府那场震动内外的父子冲突——“国公震怒,掷物伤人,小公爷额角见血,现被禁足府中…”

她的指尖冰凉,捏着信纸的边缘微微发白。那个倔强的少年,额角带着伤,被禁足在深宅大院里……

沈青梧猛地站起身,在书斋内踱步,心乱如麻。担忧他的伤势,焦虑他的处境,更有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恐惧。

她远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甚至一句关心的话都无法传递。

夜色渐深,书斋里只余一盏孤灯。沈青梧铺开一张素净的宣纸笺,提笔蘸墨。墨汁饱满,悬在纸端,却久久无法落下。

写什么?

劝他“以大局为重”?何其虚伪!

写“勿要冲动”?他早已为她豁出一切。

写“我等你”?此情此景,这三个字太过苍白,也太过危险。

无数的话语在心头翻涌,最终都化作了沉甸甸的、无处安放的牵挂和忧思。千言万语,竟无从说起,也不能说起。

最终,她放下笔,长长地叹息一声。她走到书柜深处,取出一方珍藏许久的上好徽墨。

墨锭乌黑发亮,触手温润,散发着淡淡的松烟清香,是她素日最爱用的墨。

她又抽出一张素净的宣纸笺。这一次,她摒弃了所有纷繁复杂的念头,凝神静气,将全身的力气和心意都凝聚在笔尖。她缓缓落笔,动作沉稳而凝重,力透纸背地写下了一个字:

“静”

这个字,写得极其缓慢,极其用力。笔锋如刀凿斧刻,筋骨峥嵘,气势沉雄。

她将墨锭仔细用素锦包好,连同那张只写着一个“静”字的素笺,小心地放入一个朴素木盒中。

没有落款,没有问候,没有只言片语。

沈青梧唤来自己机敏的书童,低声吩咐,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将此物…速速送往京城贡生驿馆,务必亲手交到裴砚公子手中。路上小心,日夜兼程,不得有丝毫延误!若有人问起,只说是书院送去的应试之物,明白吗?”

“先生放心!小山定不辱命!”

京城驿馆。

裴砚额角的伤痕已结痂,留下一道暗红的印记,提醒着那场激烈的冲突。窗外父亲派来的护卫如同影子般守在院外,隔绝了他与外界的自由联系。

林清源提着几样点心前来探望,看着裴砚阴郁得几乎滴水的脸色和额角那道伤痕,眉头紧紧锁起,叹息道:“裴兄,何至于此?殿试乃寒窗十载之终极,天下士子之仰望。平阳郡主之事,纵有万般不愿,亦可待金榜题名、立足朝堂之后,徐徐图之。何必…以卵击石,自毁长城?”

他的语气带着不赞同和深深的惋惜。

裴砚烦躁地挥挥手,眼神冷硬:“林兄不必再劝,我意已决。若不能得偿所愿,这功名,于我而言,不过是黄金枷锁,不要也罢!”

林清源深知他性情执拗如铁,再劝无益,只得无奈摇头:“望裴兄珍重,先生…想必亦不愿见你如此。”

提到“先生”,裴砚眼神微动,掠过一丝思念,但随即被更深的烦躁取代。

就在这时,驿馆的仆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没有任何署名的朴素木盒进来,恭敬道:“裴公子,方才有一风尘仆仆的书童送来此物,说是云麓书院来人,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小的不敢耽搁。”

云麓书院?裴砚的心猛地一跳!

他一把接过木盒,手指有些笨拙地拨开木盒简易的搭扣,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

一股清冽的松烟墨香瞬间弥漫开来。盒内,是一方曾在沈青梧书案上见过的上等徽墨。墨锭下,压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笺。

他的用微微颤抖的手指,缓缓展开那张素笺。

偌大洁白的宣纸上,只有一个力透纸背、筋骨峥嵘的墨字。

“静”

裴砚怔怔地看着那个字,指尖下意识地轻轻拂过那遒劲的笔锋,仿佛能感受到笔者当时的心绪。

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

“静”。

是告诫,是期许,是信任,更是无声的牵挂和支撑。

裴砚将那张素笺紧紧地贴在心口的位置,连日来的焦躁、委屈、迷茫,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归宿。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清冽的墨香仿佛带着她独有的气息,让他纷乱的心绪奇迹般地沉淀下来。再睁开眼时,眼中翻涌的戾气已消散大半。

他知道,他必须静下来。

他将素笺仔细折好,无比珍重地贴身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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