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麓书院,明伦堂。
高悬的“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匾额下,气氛凝重。山长端坐主位,面容沉肃,他左右两侧,坐着几位受邀前来的德高望重的宿儒,张太傅、王祭酒、李学士…个个名动天下。
左侧下首首位,坐着脸色铁青的裴国公裴晟。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堂下并肩而立的两人身上。他身后稍远些,裴老夫人由心腹嬷嬷搀扶着坐下。虽努力维持着仪态,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担忧。
右侧下首,书院的核心夫子们屏息凝神。鲁夫子脸色依旧难看,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激烈,多了几分复杂的思索;刘夫子则紧张地搓着手,不时偷瞄主位和裴国公的方向。
堂下中央,裴砚与沈青梧并肩而立。
裴砚一身素净的青色儒衫,眼睛亮得惊人,坦荡无畏地迎接着所有目光,尤其是他父亲的。沈青梧一身竹青襦裙,清冷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畏惧。
两人的手,在宽大的衣袖遮掩下,紧紧相握着,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力量。
书院的学子,黑压压一片,在堂外回廊下,紧张地注视着堂内。
山长环视全场,目光最终落在裴国公身上,缓缓开口,“裴国公,诸位宿儒,诸位同僚,今日老夫请诸位于此,非为审判,亦非为争辩,实为解惑定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裴砚与沈青梧:“此二人之事,震动朝野,污名加身,谤言盈耳。然,老夫身为云麓山长,执掌书院数十载,深知耳听未必为虚,众口未必为真。今日,老夫便以这数十年观人阅世之心,说一说我的看法,诸位且听,且思,且辨。”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裴砚,” 山长的目光转向裴砚,“老夫观你入学以来,天资聪颖,此乃天赐。你于经史子集中,不盲从,敢质疑;于策论文章中,针砭时弊,心系苍生;于金殿之上…更是不畏皇权,不惧世俗,为心中所念,敢发惊世之言!”
此言一出,堂内外一片哗然。
裴国公脸色更加难看,几位宿儒也微微皱眉。赵小侯爷在堂外激动地握紧了拳头,李瑞眼中充满了敬佩。
山长抬手,压下议论,声音陡然提高:“此等勇气,此等赤诚,此等宁折不弯的风骨,难道不是读书人最该珍视的吗?!难道只因他所求所念,不合某些人的‘规矩’,不合某些人的‘体面’,便要将其才华、其风骨一并抹杀吗?!”
裴国公脸色变幻,嘴唇翕动,却无法反驳。张太傅缓缓睁开了眼,王祭酒紧锁的眉头似乎松动了一丝。
山长的目光又转向沈青梧,眼神变得柔和而充满惋惜:“沈青梧,书院最年轻的女夫子。其才学,无需老夫赘言,其批注之精妙,见解之独到,书院藏书楼内其手稿可为证!其为人,清冷自持,诲人不倦。多少学子,因其点拨而茅塞顿开?多少顽石,因其耐心而璞玉初显?此为师之德,为师之才!”
他看向那些宿儒和夫子:“诸位扪心自问,沈先生执教期间,可曾有过一丝一毫逾越师道之举?可曾有过半分利用师长身份,行蛊惑引诱之事?!那些市井流言,那些污名构陷,不过是欲加之罪,以莫须有之罪,毁一清誉才女,此乃文坛之耻,师道之悲!”
沈青梧的眼眶微微泛红,她挺直了脊背。
衣袖下,裴砚的手指用力地回握了她一下,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至于他二人之情…” 山长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向所有人,声音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情之所钟,贵乎自然!发于本心,止乎礼义!老夫观裴砚,其情炽烈如火,却从未有丝毫亵渎轻慢之举!老夫观沈青梧,其情内敛如冰,却始终以师道自律,直至…直至这少年以锦绣前程为祭,方撬开其心扉一丝缝隙!”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过所有心存疑虑的人:“何为伦常?何为纲纪?若伦常纲纪成了禁锢人心、扼杀真情、棒打鸳鸯的冰冷枷锁,那这伦常纲纪,是否也该反思?!我云麓书院,以教化育人为本,讲求的是‘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是引导学子明辨是非,追求本心之善,而非因循守旧,墨守成规,做那卫道士手中冰冷的戒尺!”
山长的话语在明伦堂内回荡,堂外学子们听得心潮澎湃。几位宿儒面面相觑,有的若有所思,有的微微颔首,有的虽仍皱眉,却也无法反驳陈老夫子这番立足于“教化”根本的慷慨陈词。
“陛下!” 山长朝着京城方向遥遥一揖,“陛下乃圣明之君,烛照万里。裴砚之才,陛下金殿亲阅,其赤诚之心,陛下亦曾亲睹。陛下惜才,未施重典,只令其闭门思过,已是天恩浩荡!老臣斗胆揣测圣意,陛下亦非不通情理之人,只待水落石出,尘埃落定。至于那赐婚旨意…” 他看向裴国公和临川王府方向,“本就是陛下体恤臣下、乐见其成之美意,既事有不成,陛下胸怀宽广,收回成命,亦不失为全两家颜面、显皇家气度之举!若有人借此再生事端,岂非陷陛下于不义?视皇家恩典为儿戏?”
这番话,既给了皇帝台阶下,又巧妙地点明了皇帝可能的“默许”态度,更以“陷陛下于不义”的大帽子,死死堵住了临川王府日后借题发挥、纠缠不休的口实。
裴国公的脸色如同开了染坊,青红交加。山长这番话,几乎将他所有的“大义灭亲”、“维护体面”的借口都堵死了。
他死死盯着堂下那个倔强的儿子,以及儿子身边那个女子,心中翻江倒海。革去功名…前途尽毁…家族蒙羞…但山长说得对,这小子的才华…还有母亲…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裴老夫人投向孙子的充满疼惜的目光。
就在这时,裴老夫人颤巍巍地站起身,径直走到裴砚和沈青梧面前。
“砚儿…” 老夫人声音哽咽,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一个用锦帕包裹的羊脂白玉簪,“这支簪子…是祖母当年的陪嫁…本想…本想等你娶亲时…给新妇…”
她目光复杂地看向沈青梧,带着审视,更带着一丝终于下定决心的释然:“沈先生…老身…老身代裴家,代砚儿这个不成器的…向你赔个不是。过去种种…委屈你了。”
说着,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位尊贵的国公府老夫人,竟对着沈青梧,微微屈身行了一礼!
“老夫人!万万不可!” 沈青梧连忙侧身避开,想要搀扶,却被裴砚紧紧握住手,示意她安心。
老夫人直起身,将玉簪郑重地递向沈青梧:“这簪子…便算是裴家…认可你的信物。砚儿他…认定了你。他为你,连命都可以不要…前程也可以抛…我这个做祖母的…还能说什么?只盼你们…好自为之,莫要辜负了这份…惊世骇俗的情意。”
她的话语,带着深深的无奈,更有一种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和最终的妥协。
裴国公看着母亲此举,颓然地闭上了眼睛。木已成舟,母亲以家族象征相赠,山长以书院清誉担保,陛下那边…似乎也无意深究…他还能如何?再闹下去,不过是让裴家更丢脸,彻底断了这个才华横溢的儿子的最后一丝念想…罢了…罢了…
沈青梧心中百感交集。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接过玉簪,对着裴老夫人深深下拜,声音清越而坚定:“青梧…谢老夫人厚赠。老夫人今日拳拳爱护之心,青梧与裴砚…必当铭记于心。”
山长看着这一幕,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既如此,此事,在我云麓书院,便就此定论!裴砚与沈青梧之情,发乎本心,行止有度,书院不做干涉!外界流言蜚语,书院自会澄清!从今往后,若有再敢以此事攻讦书院声誉、污蔑我师生清名者,” 他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扫过堂内堂外,“便是与我云麓书院为敌!书院上下,必当追究到底!”
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诸位宿儒,裴国公,可还有异议?”
几位宿儒相互看了看,最终,张太傅缓缓开口:“陈山长所言,立足于教化之本,情理兼备。老夫…无异议。”
王祭酒点点头:“陈兄高论,王某信服。”
李学士也道:“此论公允,深合圣贤教化之意。”
其他几位宿儒也纷纷颔首表示赞同。
裴国公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算是默认。
堂外压抑已久的学子们爆发出如释重负的欢呼声。
赵小侯爷激动地拍着李瑞的肩膀:“成了!成了!我就知道老山长够硬气!”
李瑞的脸上也满是笑容,用力点头。
一切在这一刻,缓缓落定。
裴砚紧紧握着沈青梧的手,感受着她指尖微微的颤抖。他侧过头,看向她清丽的侧颜,眼中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无限柔情。
沈青梧也回望着他,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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