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说越委屈,声音也大了起来:“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镇国公府…我祖父都没…没这么罚过我!”
沈青梧看着他,眼里没有丝毫动容:“裴砚,你喝醉了。立刻出去,否则……”
“否则怎样?”裴砚打断她,酒让他胆大包天,他猛地俯身,凑近沈青梧,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熟悉的、让他心头发烫的桂花香,“否则…再罚我抄书?还是…再敲我的手?”
他伸出手,在沈青梧面前晃了晃,眼神迷离又带着挑衅。
沈青梧正要厉声呵斥,裴砚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委屈和不解:
“沈青梧……”
他第一次,直呼其名。
“你为什么…总是…一副…高高在上…冷冰冰的样子?”
“你为什么…就不能…对我…对我笑一笑?”
“就……笑一笑……都不行吗?”
这句话带着少年人最直白的莽撞和渴望,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沈青梧平静无波的心湖。
她微微一怔。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李瑞带着哭腔的告饶声:“沈先生息怒!他喝醉了!醉糊涂了!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我这就带他走!这就走!”
李瑞满头大汗地架着几乎瘫软的赵子桓,惊恐地看着书房内剑拔弩张的一幕。
沈青梧的目光越过裴砚的肩膀,落在门口狼狈的李瑞身上。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湖被搅动的那一丝涟漪。
“带他回去!”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眼前醉醺醺、眼神迷蒙却固执地盯着她的少年脸上,一字一句道:
“今晚之事,若他明日酒醒能安分守己,我既往不咎。”
“谢先生!谢先生宽宏大量!”李瑞如蒙大赦,使出吃奶的力气,连拖带拽地将还在嘟囔着“笑一笑”的裴砚从书房里拉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声和含糊的抱怨声迅速消失在楼梯口。
书房内重归寂静。
那句带着醉意和委屈的话语,在她耳边回响。沈青梧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按在胸口,那里一丝几乎被她遗忘的酸涩感,悄然弥漫开来。
次日,裴砚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对昨夜藏书楼的“壮举”毫无记忆。只记得和李瑞、赵子桓在“醉仙居”喝了不少,后来怎么回的学舍都一片模糊。
李瑞看着他揉着太阳穴痛苦的样子,欲言又止,最终想起沈先生那句“既往不咎”和冰冷的目光,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暗暗发誓,下次绝不能再让这位小祖宗喝成这样。
几日后,一场骤雨不期而至,将云州城洗刷得清亮透彻,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裴砚从城中最大的书肆“墨韵斋”出来,怀里揣着几本新淘来的剑谱和杂记。他抬头看了看雨水变小的天,正想快步赶回书院,却瞥见巷口站着一个人影。
是沈青梧。
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只是臂弯里多搭了一件薄薄的青灰色外衫。她微微仰着头,秀气的眉尖轻蹙,看着檐角断断续续滴落的雨水,似乎在犹豫是等雨彻底停歇还是冒雨前行。
雨水打湿了巷边的青苔,也让她额前几缕碎发沾上了细小的水珠。
裴砚的脚步顿住了,心跳没来由地加快。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那把刚在书肆买的、绘着墨竹的油纸伞。
“先生?”他走上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青梧闻声转头,看到是他,眼中掠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裴砚。”
“先生没带伞?”
“嗯。”沈青梧淡淡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油纸伞上。
裴砚只觉得手中的伞柄有些发烫。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将伞往前一递:“先生若不嫌弃,这伞……学生借您?”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不妥,脸微微发热,补充道,“或者……学生送先生一程?这路确实有些滑。” 说完,他立刻垂下眼,不敢看她的反应,只盯着地上水洼里自己的倒影。
短暂的沉默,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敲在青石板上,也敲在裴砚的心上。
就在裴砚几乎要为自己的唐突后悔,准备讪讪收回手时——
“有劳你了。” 清泠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温和。
裴砚猛地抬头,对上沈青梧平静的目光。
她微微颔首,算是应允。
一股欣喜夹杂着紧张瞬间涌上心头,他连忙手忙脚乱地撑开伞。
素白的伞面“唰”地张开,墨竹在夕阳下舒展。伞下的空间并不宽敞,两人并肩而立,距离瞬间被拉近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
裴砚小心翼翼地举着伞,几乎将整个伞面都倾斜向沈青梧那边,确保她的衣物不被任何水汽沾染,而他自己的右半边肩膀,则完全暴露在雨中。
一股带着淡淡药味的桂花幽香,混合着雨后草木泥土的清新气息,丝丝缕缕钻入裴砚的鼻息。这香气如此清晰,如此靠近,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要浓郁,让他心旌摇曳,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青石板路狭窄,两人走得并不快,雨水在脚下汇成细流,汩汩流淌。
“裴公子近日抄书,似乎心静了不少?”
沈青梧的声音在伞下响起,打破了沉默。
裴砚一个激灵,差点踩进旁边的小水洼。他慌忙稳住身形,耳根迅速染上绯红:“还……还好。”
“心静方能明理。”沈青梧的声音很轻,“你那日课堂上,心浮气躁,自然听不进‘求诸己’的要义。”
裴砚想起那天的狼狈,窘迫感又涌上来:“是学生愚钝。”
他顿了顿,一个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终于借着这伞下难得的、近乎私密的氛围,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声音带着忐忑和一丝期待:
“先生……那日说学生的字‘徒有其表’……是否……是否在先生眼中,学生这个人……亦是如此?”
沈青梧的脚步顿了一下,她侧过头,看向裴砚。
夕阳透过薄薄的伞面,在她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的目光落在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又缓缓移回他带着紧张的年轻脸庞上。
“字如其人,心亦如其人。”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是‘徒有其表’,空负锦绣皮囊,还是‘内有乾坤’,蕴藏珠玉之辉。裴砚,往后的路还长,端看你日后如何提笔。”
裴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咀嚼着她的话,“内有乾坤”,“蕴藏珠玉之辉”……她并非全然地否定他,她看到了皮囊之下,还有别的可能。
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一种更深沉的、想要证明什么的决心,如同破土的春芽,在他心田疯狂滋长。
“学生明白!”脱口而出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切和决心。
沈青梧微微颔首,她没再说话,继续向前走去。
油纸伞下,空间狭小而静谧。
裴砚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也能感受到身边人清浅的呼吸。他努力保持着那微妙的距离,手臂却因为紧张而微微发僵。
雨水从伞沿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快到书院侧门时,一阵微风吹过,带着凉意和水汽。裴砚被淋湿的右肩传来一阵寒意,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打了个轻微的寒颤。
“裴砚。”沈青梧忽然停下了脚步。
裴砚也立刻停下,紧张地看向她。
“伞,收好吧。”她指了指近在咫尺的书院侧门,“我到了。”
她的目光在他湿漉漉的肩头停留了一瞬,那一眼有些复杂,快得让人抓不住。
“哦……哦!先生慢走!”裴砚连忙收回伞。
沈青梧微微颔首,转身走向侧门。
就在她即将跨入门槛时,裴砚鬼使神差地又叫了一声:
“先生!”
沈青梧的脚步停在了门槛内,她缓缓转过身,半边身子沐浴在门外残留的夕照暖光里,半边隐入门内的阴影中。她的面容在光影交界处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清冷的眸子,清晰地望向他,带着询问。
裴砚的脸颊在夕阳余晖下红得厉害,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发紧,却异常清晰、无比坚定:
“先生!我会努力的!我会……证明给您看!”
沈青梧的身影在门廊的阴影里顿了顿。
“好。”
说完,她的身影便消失在门内。
裴砚呆立在原地,握着伞柄的手心全是汗。
夕阳彻底沉入远山,暮色四合。
裴砚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带着药味的桂花香,以及伞下那短暂却令人心悸的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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