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为什么又听见你的心里在哭?”他突然问。
她马上瞥了他一眼,凶狠又无情地说:“你这丑得像鬼一样的家伙,少给我说两句。”她几乎是白了他一眼,一句话都不肯再说了,在三等车厢靠窗站着的时候,看着忙碌滚过的景色,她过了很久才说:“如果回了巴塞罗那,你死了都找不到我过去的幸福,那你要怎样?把我一刀抹脖,杀了卸货?”
“这一趟总能让你学会悲伤吧。至少《O don fatale》该彻底唱对了。”他说。
卡洛塔不客气地说:“你真是神经病,不远万里要到我家乡去,只为找到我的伤心地。你该优先治愈自己从小长得丑的心理创伤。”她说话过分伤人,于是他又比了一个抹脖的姿势命令她闭嘴,看着那轱辘滚过的景色,她的心里没有期待与怀念,她确实来到巴黎后,再也没回到家乡,现在要回去,有的只有一种强烈的恶俗感,强烈的抵触升腾在她的心理,越来越不耐烦,甚至回了一等车厢还是那样,她想起很多,想起染了又褪色的衣服,想起补了又补的难堪,想起过大而不合脚的鞋子,想起所厌恶所憎恨的生活的一切。
回到一等车厢的时候,卡洛塔觉得很饿,她食欲很旺盛,点了很多东西,烤小牛肉,不要沙司的菱鲆鱼,芦笋清汤,焗烤花椰菜,她特别要求不要拿乳酪拌,侍者觉得很奇怪,因为那样到底要怎么吃,这餐本就清淡如僧侣,而且甜点和酒水她都没有点,只是要了苏打水。歌剧魅影一样吃的都没有点,他只点了里奥哈产区的酒。她在自己的餐桌上大快朵颐,她一直有种奇怪的体质,虽然能吃下很多东西,但这都没有反馈到增长的体重上来,始终保持纤瘦,也可能是那些摄入的能量都通过华丽的音域散射出来了,卡洛塔吃得挺高兴,但是冷眼看着那面具人喝酒的样子,然后问:“你就这样喝酒?”
他好像一下子理解了她的意思,然后用低沉嗓音说:“但是没有人是我的听众。”意思是他只要开心就行,随意想喝就喝,虽然有着那么好的嗓音,但是绝不可能走到台上,没有人是他的听众,像她那么严苛的保持几乎是没有必要的。
“你一直跟我谈论艺术的纯粹性,然后却允许自己的嗓音在酒水里溃败下去?”卡洛塔非常严厉地说,并且她要求他别再喝酒了,他仍旧冷漠地说:“没人在听我的声音。”
“我不是在听吗?”她突然又不知道被哪个点激怒了,继续愤怒地说,“你那么对待我,我也要极其严厉,苛刻地对待你,直到我心里觉得公平为止。你记住,我听着你的声音,如果你的嗓音不是昨天那样,而是烟酒之徒喑哑的声音,我不会唱了一遍又一遍,我第一下就撞死在墙上了。”
他竟然驯顺地将酒杯挪到了桌边,说自己不再饮酒了。她又聚精会神地吃自己的东西。他们两个都不再说话了,因为她仍旧感到极度反感,对于任何试图揭开自己伤疤的人。她很多次有冲动,就是站起来猛地扇他一巴掌,最终居然都没那么做,不是畏惧那莫名其妙的能力,而是她清楚地意识到,他有着权威的歌声,那声音的水平质量远远高于她,那一看就是既有着天生的才能,又在后天投入狂热的心血去钻研这一技艺。她理解了他的本质,他真的不是为了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来的,就好像阿基米德赤身裸/体高喊着“Euréka”那样,他聚精会神于自己所专注的那个主题,除此之外,他好像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他好像真的所有心思都聚焦于那顶王冠是不是纯金,也是真的想让她的歌声发挥到至善至美的境地。
第二天到站的时候,卡洛塔带有一种傲气提前下站,走了几步之后,却发现原本紧跟在她身后的歌剧魅影消失了......是被人流挤散了还是什么吗?她好像自由了,可是没有行李,没有钱,只有孑然一身,回到了故乡。拉·卡洛塔愤怒地捶了车站的墙,她一文没有,怎么回到巴黎?她十多年没有回到西班牙,和家人也无联络,她焦头烂额地走来走去,怒骂歌剧魅影简直是个神经病,她只有在法国有一些财产,在西班牙怎么买回巴黎的票?她想来想去,最后绝望地想到可能要去找以前的亲朋好友借点钱,一想到口口相传在异国他乡混得很好的拉·卡洛塔不得不低声下气,重新对着以前不是很看得起的亲戚借钱,还要许诺还给他们,她的心灵里就充满了愤怒和屈辱的情绪,怎么让一度提高的身段又再次低下去?
歌剧魅影简直是个神经病!因为他,她已经两度失去尊严,不得不低声下气降下自己武装自尊的高傲......她又想能不能碰到圣日耳曼郊区那几位显贵的西班牙高等贵族,出于同乡的情谊,也很赏识她的歌声,但那些afrancesado在不在西班牙还未可知,他们的住宅也不在巴塞罗那!卡洛塔焦虑地咬着指甲,在车站踱来踱去,最后实在找不到那个面具丑人,她气得受不了,也觉得回到故乡,处境却不得不如此,心里一阵委屈,她走来走去,最终下定决定,找母亲要点钱,然后想办法回到巴黎后汇成比塞塔给她......
她在一条熟悉而又陌生的道路走着,这个城市,原本很熟悉,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了......家乡道路居然比以前好了很多,她的家,她的住处会有一些改变吗?在接近那一片狭窄的贫民窟时,她悲哀地发现竟然一丝未变,卫生条件还是像当初那样差,大街变好了,店铺变了很多,她的家竟然却还是固留原地,好像不随时光而动。她曾经居住的那个狭小住所,有两三个孩子频繁出入,她一时竟不敢认,悄悄地看过去,里面住的好像不是她母亲,但是邻居好像还是以前的邻居,只是老了很多,她窘迫地问邻居,对方马上认出了她,并且不合时宜地用很高的音量重复着她的名字,卡洛塔问邻居她妈去哪了,心里其实很不耐烦。那邻居说:“你妈吗?三年前死了。”
卡洛塔心里震了一下,然后问:“怎么死的?”
邻居想了一下,想了半天,最后都说不明白她是为什么死的,也许是传染病,也许是什么急病,但是她是不爱请医生花钱浪费的性格,所以他最后总结说她是累死的,因为无儿无女,说这话时好像在埋汰卡洛塔穿得如此华贵,却如此不孝,她没人治丧,最后在公墓的集体墓坑里下葬。卡洛塔被这事实弄得说不出话来,最后问清了到底在哪个公墓下葬,她就失魂落魄地走了。站在邻居面前,她竟然脸皮薄到不好意思向他借钱,因为他那种架势好像非常看不起她这不孝的孩子,卡洛塔捏着拳走了,简直受不了这贫穷,这窘迫。她焦虑地想弄点钱,赶紧离开这地方,最后才想到自己手上的戒指,她真的不舍得把这戒指抵出去换钱,因为抵出去后,她难道要再次拿着钱回巴塞罗那把它抵押回来?
她手上的戒指是她的保护人,一位艺术的保护者,德·卢瓦尔公爵给她的,上面是毫不带黄色的亚洲钻石,亮度很显眼。在她细细的手指上常常发出令她自己心醉神迷的光芒,公爵常津津乐道说这还不值得什么,他家里祖传的钻石有一颗是西班牙国王赠给,当初估价五千瓜德卢布,那将属于他未来的妻子,据说是个人能够拥有的最美的钻石......她心底常年埋藏着一个愿望,那就是嫁给德·卢瓦尔公爵,浮士德之夜后,他的若即若离让她伤透了心,但她无时无刻不在做梦,像特丽莎·海瑟那样,像玛丽亚·亨利维尔那样,像洛拉·蒙特斯那样......嫁给一位贵族,再也不用从事这任人评论的工作,只是坐在自己豪华的公馆里,享受所有的荣华富贵......
如果抵押了戒指,回到了法国,应付公爵就说,换装上台的时候也许某个人进她的化妆间偷了......一切这么处理,都会妥当,他还有什么能说的呢?顶多埋怨一嘴,尽管对她来说很珍贵,对他却是不值一提......就这么迅捷快速地想好,卡洛塔马上下定了决心,去当铺把它当了,换出来的钱过分多了,店主还体贴地用小包给她装好,换好了钱,卡洛塔又焦虑地在当铺门口走来走去,不舍地看了一眼公爵赠予的钻石,她应该立马买票回巴黎,可是走在街道上,她却做了相反的举动,她突然焦虑地绕着自己鬓角的头发,然后居然拿着换来的那一大笔钱,进了以前吃不起的高档餐厅,孩童时期,穿着体面的达官贵人常常出入,但他们这批疯玩的孩子只配穿着过大的衣服和不合脚的鞋,冲撞到别人的时候,迎来别人冷漠的蔑视,好像在诉说贱民是如此下贱,毫无教养。
一个人一辈子再也不可能有那样好的胃口。她让侍者有什么都端上来,每样菜品都要品尝,那么多的炖菜,不知道用了什么香料,那些肉丸和鹰嘴豆都美味无比,有些炖腊肉的炖菜里好像有薄荷,所以立刻有种清凉的感觉,那些烤乳猪、烤羊羔的肉嫩嫩的,她破了禁忌,就连红酒和辛辣的洋葱炖的鹧鸪都泄愤地吃起来,她在面包里不断放上伊比利亚火腿切片还有很多很多曼戈彻奶酪,然后一口咬掉,弄得脸颊粘上渣屑,这吃法很不雅,但她觉得很爽快,黑黑的墨鱼饭味道很浓厚,她不断地破禁,吃了有点辛辣的蜗牛和海鲜,她很久都没有吃过甜点,现在却开朗地对加泰罗尼亚奶油和裹了蜂蜜的油炸甜面包大快朵颐,酒她甚至点了多种,除了开胃酒,佩内德斯的白葡萄酒和里奥哈的红酒她都品了品——她的喉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流淌过酒精。她看着瓷砖上的壁画,那里绘着欢乐舞蹈的男男女女,她的对面坐着一桌家人,母亲亲切地帮孩子擦掉嘴边的海鲜汤汁,请求他不要吃得那么邋遢,请求他该做个体面的孩子了。她自己阔大的桌子对面却空无一人,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那些木雕和灯饰,到底是哪里来的一阵音乐,把她弄得很想哭,也许是街上哪里在奏乐,她装作可以把所有的思绪都压抑下去,继续品味着这么多年都没吃过的甜食和味道刺激的东西们,胃口那样大,和她小鸟一样的身段简直形成反差,她不停地吃着,到最后,她在红红的汤汁里看着自己那可恶的脸蛋,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到最后,她竟然哭了出来,掉了眼泪,听到对面桌母子的亲切话语,她的眼泪掉进汤里,了无痕迹地被金红色的大海汪洋吞没了,巴塞罗那,金色的巴塞罗那,将杯中金色的阳光一饮而尽,在童年时代可望而不可及的餐厅吃饭,点上许多菜,她本来该满足的,不该那么伤感,她从来不是那样伤感的人,她觉得自己该更有效率地做事,赶紧回巴黎,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但卡洛塔无法控制自己,她觉得自己好像被那金红色的海洋吞没了,夜色慢慢地渗透进餐厅的窗户,好像一种有生命的东西,温柔而多愁善感地将一切的色调覆盖,那金红的海洋也被变得黯淡无比,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就像无法控制自己的泪腺,她想到地中海的明亮霞光,想到自己吃撑的胃,想到某个好像吃七鳃鳗而死的国王,想到那些撑死的国王们,想到卑俗的种种过往和求而不可得的一切,想到憎恨妈妈的处境那么卑微,最后她什么都不想了,放下刀叉,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之降临。
华金·索罗拉《白奴贸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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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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