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蓟草

“后面两排去采麻撕麻。至于前面几排……”看守人手指在前两排晃来晃去,最后点在三个看起来较为强壮的少年头上,“你、你、你,去洗麻,剩下的都去绩麻。行了,你们去棚子那边找到自己的位置,午后再干活。”

一声令下,战俘们陆续起身,随着人群移动的季一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

为了救那个不知死活的幸运小孩,她的手早上才被抽得皮开肉绽,虽然一会儿就失去知觉,但她知道出汗和碰水时绝不会像现在这么轻松。

绩麻,她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她听得懂采麻,如果绩麻的工序在采麻洗麻之后,大概就是搓麻线或者织布——不,织布是需要技艺的活,沥湫人应该不会让年幼的奴隶们去做这种事情,毕竟物资总比人要重要些。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不是去采麻洗麻,季一的手臂至少不会立刻就坏。

她一跛一跛地走着,感觉到左后腿传来阵阵刺痛。

之前在三苗要逃时她的腿后跟被不知什么东西割伤,脚底板也磨破了皮,疼得连走路都是一跛一跛的。但跟着俘虏堆翻过一座山,又跪了大半天,腿麻了反而好过疼痛。现在她站起来重新走路,一边是腿从麻痹中恢复知觉的刺痒,一边是脚底板传上来的钻心的疼,都让季一不能控制眼角的抽搐。

奴隶能呆的地方,比猪羊的棚子更差,茅草顶上的漏洞多如天上星辰,风簌簌从孔中下。幸好今天是晴天,否则地板一定泥泞。捡了个空地坐定,季一撕下衣角将脚趾头包住,却不敢用污水擦拭自己的手臂,只是谨慎地抱腿静坐。

距离午后只有片刻,不知道第一天做奴隶能否乞得一箪饭食?悬。手臂这道伤,不知道借着省着用人的由头能否求看守人给点伤药?悬之大悬。

她飞快地环视周围,确认战俘们都忙着担忧自己的命运,终于闭上眼假寐。

睡是不能睡的,只是借着这一点时间休息。

季一终于有时间去想。

前段时间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小部族里无人问津的孤儿,除了自己叫做季一,什么都不记得。

小部族叫做三苗,十来年前将山头一哥沥湫团团围住,双方从此定下沥湫按时交保护费的友好协议。但风水轮流转,没几年三苗被沥湫打得破产,三苗的男女老幼纷纷变成沥湫的最低等财产,季一也在其列。

这段时间里,季一好不容易学会了挖些东西自己烧火吃饭,但对这世界的生活依旧全然迷茫。

她怎么会这样手忙脚乱?

但三苗人的面孔对她而言那么陌生,三苗人对她也疏而远之,季一也未能得到答案。

现在倒好,一场战乱倾覆村庄,奴隶不讲过去,战俘没有将来,活着如同圈中羊,想真正活着,能怎样?只能靠时间来定夺。

刚才那个小孩,虽然一时幸运被族长选走,但等待他的却不一定是好的结果。季一救他并不是想看到那个坏结局,可季一也无从再做更多的努力。然而对于自己的命运,季一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她既然是这样来到这里,就绝不可能在这里就死了,至少她绝不希望自己在这里就死了。

有风吹过手臂,汗毛竖起,带来微麻的刺痛。季一又睁开眼睛,看见不远处看守人手提着鞭子正在走近。

“你们,都给我去干活了!”

已经从战俘彻底成为奴隶的少年与孩童们纷纷不情愿地站起来,分拨跟着看守人去做事。

走去绩麻的时候,季一听见身后有个孩子被拽了出来,似乎是因为站错了队伍,那看守人一边叫骂一边鞭挞他,惨叫声不绝于耳,吓得不少孩子都低声饮泣,一时间整个天地间只剩下这两种声音。

季一知道,这只是地狱的开端。

——“那个拐脚的,动作快点!今天要是绩不完,你他妈另一手别要了!”

一巴掌打在季一脸上。

她被掌掴得完全摔在地上,半边脸擦在地上,半边脸立刻肿胀,口里瞬间弥漫的腥咸溢出唇角。

单手撑地勉力坐起来,季一没有擦脸,握着手里搓到一半的麻线,不动声色地轻吐紧张的浊气。她喏喏地点头,惶恐的样子很快应付走了看守人。

等身后下一次叫骂响起时,季一才面无表情地擦掉脸上泥土。她摸过颧骨,发现自己眼下面颊出了血,一碰就是刺痛。

真是多灾多难啊。

被赶着来搓了两条麻线,季一才知道“绩”就是搓,准确来说,这是要湿手沾着草灰一直将数条晒泡过的麻纤维捻成线的活计,如果手指头上没有生茧,搓上几条就会长血泡,随之而来的就是脱皮。

季一的耐受力还算不错,到现在为止手上已经长满了泛黄的水泡,更像是成茧的前兆,并不算痛得发指,何况这些天比绩麻更痛的伤一个也不少。有意地换着指头去搓,起初慢人家一截,慢慢地渐入佳境,其他人搓一个线球要一天,季一只要半天。

但季一也并不是傻子,在他们这个环境里,做得太出头并不是好事。第一天搓了一个,第二天就要搓两个,就算族长说过战俘们要省着用,也改不了看守人们满足胃口后接踵而至的更高要求,更坏的情况是也许她因为自己的高调会成为被奴隶们仇视的对象。

她对自己的现状并不满意,没有人能对成为奴隶的现状满意,但季一不能够不庆幸自己分在绩麻的队伍里而不是被分去采麻,否则这两天也养不了腿脚和手臂。炼狱与炼狱天差地别,幸好季一被强塞的那张黄泉通行券离地面近些。

看守人羞辱她拐脚的,三苗的小奴隶笑她强出头,沦落到这步田地,季一也没将郁闷两字放在心上。她充耳不闻,该做活时安静做活,该吃饭时狠狠吃饭,该睡觉时一闭眼就睡。

挨打要忍让,欺凌要反击,冲突要避免。

口粮有限,睡眠有限,要活着、要全力休养、要等机会。

当然,实在心情不好,季一回头看一眼那些嘲笑过她又转被鞭挞的奴隶们,心情又转成出奇好。

高压滋生互害之心,这点季一理解,所以季一也理解自己的小小阴暗面。

除了一个小小的新伤口,这一天并没有再发生什么意外。

搓完昨天剩下的半卷线,梳理两个麻芋子丢进框里,夜色降临,劳作的一天就算到头。

晚上的吃食只是半块葛根,排队分发时季一早早就挤了进去,刚拿完东西就瞥见后面其他的劳作队伍乌泱泱赶了过来。她找了个远离人群的暗处坐着,一边啃葛根,一边苦中作乐地庆幸还是跛脚得跑的更快。

远处传来叫骂声,大概是又为了抢吃的起了争执。季一对这种重复上演的闹剧没有兴趣,低头两手捧着剩半个的葛根有意无意鼓动腮帮,但其实没有再吃下去。

季一始终认为自己不能够永远停留在这里,就像活人不能浸在黄泉中。

这里没有明天,就算有,也只是一个奴隶的明天,转眼就会凋零。挤破头得到族长的垂青不过是打开了牢笼的另一扇门,保不齐哪一天连沟子都会失去——那不算太坏,但季一不愿意接受。但季一对这世界毫无所知,暂时也不能够独自在原野中与野兽共同生存。有些忧患似附骨之疽如影随形,与未来的吐息紧密联系,季一还未练出真人的宠辱不惊,不能不去想这些没有根源的事情。

季一要逃,却绝不愿意在血泪交织中逃。

漫无目的的思绪突然被一双出现在视野中的脚打断,季一眨动眼睛,看见脚的主人向她伸出了手。

季一握住葛根的手不动声色地收紧:“不够,不给。”

飞快给出这四个字,她下意识抬头,发觉身前的这个孩子好像并不是奴隶。环境太暗,季一看不清对方面容,但她能看出来他衣着和脸都很干净。

我曾与他们族中人结识?季一想不出那一幕存在于哪个时分。

目光下移,季一的目光落在他拢起的手——一大捆尖叶的草,但很难辨认出那是什么。

季一慢慢站起来,并没有接,只是审慎地望着他:“你是谁?”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说:“上次的事情,多谢。这是蓟草,可以治外伤。”

季一看着他,知道他就是那个不知死活偏偏又幸运被捞走的小孩。

她这回没有犹豫,啃一口葛根单手将草从他手里接过,问:“怎么用?”

“碾碎,涂在受伤的地方。”

“明白。”

男孩点头,忽然说:“我会报答你。”

他没有等季一的反应,说完径自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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