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八月终末,天气似凉非凉,渐染的枫林与巍峨的松柏将整座玉出山围成了清幽的秘境。战斗的痕迹被灰烬掩埋,很难想象在一年之中,这里竟然燃起两次战事带来的火焰。
在不久以前,庆水支流边的三苗被沥湫所吞噬,而转眼之间,沥湫又被有熊所败。反抗的三苗奴隶再次回归战俘队伍,而作为输家的沥湫人也未能幸免。幸运的是,有熊作为赢家的风度远胜沥湫,给予了他们不杀战俘的承诺。
这是一支有信念约束的队伍,也是一支紧密的队伍。他们的意志密不透风,几乎看不见裂缝。不需要叱骂与长鞭,仅仅是有素的队列就能够拥着战俘们向着归去的目的地前行。
从玉出山走到姬水中流的武功一带,按战士行军的脚程,需要两天两夜,按照普通人的脚程,则要拉长两倍,这样原先的后勤物资就显得非常紧张。他们的计划是从庆水向北,进入位于两山交界的腹地——郾川,在有熊辖域的起点做好补给。
郾川以北的地区,大致有十六邑已被有熊的旌旗染黄。大致说来,南到郾川,北到长葛,东、西两边都以横流的姬水为界,那条宽阔的清流从昆仑山下常年赤红的长流中分出,涌向黄土的疆域,滋长出了他们这一支从黄土中来的部族。真是巧合,传闻说百千年以前,巅峰时期的天尧城似乎就是在这黄土中并集了周围近百的部族,在当世称霸,只是后来不幸陨落于仙人的争斗中,又四分五裂成了大地上的点点星火。
队伍很平整,尽管沉默,气氛却比半年前沥湫在杀戮中圈起的长队要轻松许多。但这对于有熊战士们而言却是不得而知,对年轻的战士冼英而言,这些战俘的喜悦只在得到承诺时流露了瞬间,这之后他所能看见的就又是他们的麻木和哀苦。
谨遵战士巡视的本能,冼英的目光掠过周遭环境,随即带着无聊的审视从一张张人脸上轻扫。
他很快注意到有个少年的神情很不同,连带着注意到他身旁的另一个年纪稍小些的俊美男孩。
这少年长得并不算太出众,至少第一眼看来说不出俊朗得惊人,只是生得有点雌雄莫辨,尤其被身侧那沉默的孩子一衬,更显得如同随时可以泯然众人。然而他表情散朗,浑然没有逆境里常有的苦闷阴沉,让冼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要知道这份气度在有熊也是不多见的。
那神情散朗的少年突然开口:“早知道我不该多事,现在连累自己颠沛流离。”他并不知道自己处于被观察的境地,这玩笑话自然也不是说给冼英听的。
他一面故作深沉地说着,转动被捆的手腕从腰带里掏出一把干结成块的粟团,神情莫测。
“鉴定过了,色彩灰沉,质地古朴,上周的,吃?”
跟着队伍慢步前移的另一个少年回眸轻瞥她一眼:“欠伊两个人情尚未还清,现在是无颜过三了。”意思就是坚决不吃。
冼英这时才注意到还有他。
这少年并不是冼英捆的,但冼英对他有点儿印象,似乎是险些被沥湫人抓去祭神的三苗人,幸好被烧死前另外两个奴隶将他救了,看起来应当就是这三个了。
这少年身上的祭服早在被抓时就被剥下来充当战利品,现在脸上有泥,脖子和手臂还有凑近火堆时熏上的黑灰,显得比这俩救他的少年都更有俘虏的样子,听声音却没有半点狼狈。
跟在一旁沉默的俊美少年没说什么,只摊平手掌伸过去。待团子被丢进掌心,他拢指掂量,发觉粟团一捏尽碎,认真道:“不能吃了。”
这三个人年纪差的不多,看起来都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然而好像都对自己的处境有着一种随遇而安的态度,尤其是有兴趣开玩笑的那两个,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运去时不自由的处境。
冼英听得不禁笑起来,好奇地转过头去:“我头一回见到做了俘虏还那么从容自若的,你们就都不怕死?”
他显然是朝着自己最初注意到的那个少年说的。
那少年并不畏惧战士,只微笑道:“怕,当然怕。只是还没被杀死就已经饿死,未免太凄惨了。”
“这倒的确是至理。”冼英“哈”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季一。”
季一灵敏地发觉他很快地看了一眼身前的少年,立刻轻碰对方的手肘,于是那看起来很狼狈的少年也回应:“我叫延,大人。”
延说着,放慢脚步来到了季一的左边。
“你旁边那个呢?”他又问。
一直沉默的少年平淡地吐出两个字:“缙云。”
从个性上来说冼英有点欣赏这两个人,尽管他们的才能并不太适用于他所在的夏官,非要说的话,那个叫做缙云的小伙子才是做这块的好苗子——他注意到这沉默的少年一直在观察四周,像是随时都能够进入战斗,这种近乎于黑豹一般的优美风度对战士来说很不错。
“我叫做冼英。”冼英说,“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看待有熊的?”
他看着季一,但季一跟延对视了一眼,由延开口道:“有熊固然强盛,然而却令我等再次沦为战俘,大人又希望我们如何看待呢?”
“不是向你们承诺过吗?有熊不杀战俘,待你们去到有熊后,我们自会安排你们安居。你犯不着这样谨慎。”
“看起来沥湫人并没有被你们的承诺安抚,”缙云忽然道,“我看那几个祭司和他们的族长都对你们很是恐惧。”
冷淡的硬骨头!冼英一瞬间就做下了这个判断。
“哈,他们吞并别的部族,杀得山脚下的河都染上鲜红,这样的人怎么能不怕到有熊去?可你们这样的又有什么好怕?”冼英慢条斯理地说着,“有熊是受了三苗逃亡人的求助才来征伐沥湫的,你们以为我们在说谎?”
求助的代价是归附,对于一个灭掉的部族而言,毁去名姓而存留性命实在是很划算的交易。这在有熊看来压根没有再讨价还价的余地,冼英并没有站在这队伍中央,自然也听不出自己笃定话语中的漏洞。
对这三人来说,有熊的帮助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摆脱俘虏的身份,但他们谁也没把质疑说出来。
季一突然问:“不杀战俘,是有熊历来的传统吗?”
“不,不是。”冼英有点儿讶异她为什么问这个,虽说回答是更有助于打造有熊的光辉形象,但他还是诚实地否认了,“从前有熊也是个小部族,都朝不保夕了,又哪能自己创个规矩出来兼济天下?这规矩是我们少主人执事时立下的,也只不过是两年前的事。”
“姬云?”延猜测。
“对,但现在已经没有人叫这个名字了。”冼英微笑着,目光中闪耀着对于领袖风采的倾慕与信心,“姬水两岸现在传唱的是‘轩辕’,姬轩辕!到了有熊你们会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
不巧这时候队伍渐渐慢了下来,似乎是快要抵达郾川。冼英把手掌横抵在眉前,远远预估着路程的距离,转过头看向他们仨。
“绝不要以为现在是俘虏,就必然没有资格站起来了,这样的假定在我们有熊是不适用的。要是你们的才能有你们轻松的意志那样引人注目,就不用担心在那儿收不到尊重。”他向缙云飞了飞眉毛,“尤其是你,小兄弟,或许将来你会跟我站在一队也说不定。”
队列不是始终固定的,无论是有熊的战士亦或是战俘,因此冼英很快离开,由一个更冷淡而年长的战士取代了三人身旁的位置。
在郾川吃饱了饭,季一等人跟着队伍经过六个大都小城,终于感觉到这河流两岸凉爽舒适下来。经过集泷时,她恰巧看见有人在用一种很奇特的东西拉东西:两个实心的圆木板被一条直柏木连接在水平位上,而柏木上则安着一整块从头前伸出握臂的木板,这块木板就用来承载货物。当力夫拉动握臂时,两块圆木板就咕噜咕噜地随着他的前行而开始转动了。
“那是什么?”季一有点儿好奇。
延循着她目光看去,也为之而惊奇:“如此运物,便可省去数人的劳力,不知是谁的杰作。”
那冷淡的战士突然道:“这是无辐的辁车,‘轩’与‘辕’就从这车中来。等你们到了有熊,就会看见轮车了。”
“辐是什么?”季一又问。
战士简短地回答:“轮毂中的细条。”
他说完就转头重新正视前方,季一虽然还想追问,但没有再问下去。
到了有熊,战俘们没有得到如约的释放,而是被带到空地上围成一圈,仿佛等待售卖与交换的货物。
或许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绊住了脚步,有熊的族长没有现身,接过权柄的是那位名声飘遍姬水流域的少年继承人——姬云,或者说,姬轩辕。
他肤色白净,透出健康的活力,身材算得上高大,并不像其他战士那样过于孔武,这也许是因为他长着一双如鹿一样沉静而近乎无辜的眼睛,但这双眼睛并没有使他显得很幼态。他的英俊在任何地方都会受到称道,但季一对容颜的态度冷淡,真正使她侧目的是他的气质。季一从他神情中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吸引力,似乎是温和之下极其强烈的自信,宽容里蕴含着魄力。
他身旁的少女有着与他不相上下的美丽,但她的气质更冷峻一些,这使得她在观感上从主人更倾向于战士的形象。季一听见人们称她为嫘祖大人,从零碎的话语中推测出她是有熊友盟西陵城的少主人——或许已经是主人。
季一很难形容跪坐在这黄土城中心时那种心情。这一天是个艳阳天,流火已经过去,风来时似乎从西斜到北,略微凛冽,但炙热的阳光依旧让她的额头出了一点薄汗。她从玉出山遮天蔽日的山林里一路走过有熊的明亮城池,对黄土色调的感知越发清晰,这一刻无疑是黄土在她宿命中迄今为止发散最浓烈的瞬间。
这是个开端,紧张的战俘们等待处置的开端,在这样符合逻辑的场景下,季一不符逻辑地兴奋。
她的确不能够保证有熊可以给予她一个安然无事的光辉未来,而这两位领袖也未必就会将她收到旌旗飘飞的领域里,但季一相信自己对于这个充满预兆性质的画面所给出的反应是恰当而符合时宜的。
她坚信,一个新的时代很快会来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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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轩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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