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八章(1)

他们爬上山坡。

山的味道,阿玄觉得很熟悉。是松树,还有千万年来,这片大地上所有生灵共同散发出来的气味。松针层层叠叠,随脚步一下下,咔哧作响。他想象着脱去鞋袜,光脚踩在那厚厚的枯叶上——仿佛他曾经真的这么做过,而且做过很多次,以至那感觉如此真实,带着脆生生的凉意,在趾间跳动。

今夜,北洛异于寻常的沉默。早些时候,他们将近日采摘的粮食送到博物学会,然后顺道去了鄢陵。所幸旱情未蔓延至此,小城繁华依旧,故人亦别来无恙。岑缨与北洛相谈甚欢,特意吩咐厨子为阿玄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在岑府逗留了大半日,离开时,夜已深浓。北洛只说“同我去个地方”。阿玄便应下,没有多问。

除了陪阿玄回岑府探望,过去的六年里,北洛很少踏入人界。关于往事,他绝口不提。阿玄只是偶然从岑缨口中得知,北洛早年曾在栖霞生活,得到过一对好心人的悉心教养。师父师娘之于北洛,如同亲生父母。因此阿玄从不敢问,怕一不小心,就会触碰到北洛心底那道不愿揭开的伤疤。

峻黑挺拔的松影间,银霜淡淡。漫步似的,他们穿行在幽深的密林里。偶尔,远处传来一声脆响,或是几下极赋节奏的啼鸣。突然,他们穿出树林,踏上一片迎向月光的缓坡。

视野骤然开阔。西天边,上弦如钩。月光鱼鳞般闪烁在河谷底蜿蜒曲折的水面上。

“这是哪儿?”少年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

“栖霞,牙山。”北洛轻声道,“快到了,就在前面。”

阿玄完全没有想到,北洛竟然将他带到了栖霞,然而,这寂然的夤夜,究竟是为了什么?

绕过几丛灌木,山坡变得一览无余。微弱的光线下,远远地,两块黑漆漆的什么并立在草坡深处。阿玄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仔细一瞧,没有看错。

几步之遥,北洛留给他一道颀长的背影。那么熟悉的一个人,此刻却连影子都散发着疏离之感。

背影转过身来。半边白描的轮廓,更令他像个林子里的魅影。

“玄儿?”那魅影伸出手来。

阿玄愣了一下,随即收拾心绪,快步上前。

最后一段路,他们轻轻勾着手指,像哥哥牵着弟弟,又像弟弟牵着哥哥。阿玄不再感到疑惑,心中只是肃然。

石碑朝着山谷,对着月亮。两块极普通、干干净净的石头。周围的杂草明显被清理过了,坟头亦修葺一新。几碟贡品整齐地摆放在碑前。若非小香炉中的香早已燃尽,仿佛在他们到来的前一刻,祭拜之人才刚刚离开。

左边的碑石上,刻着“恩师曲寒亭之墓”。

另一座碑石上,刻着“爱妻谢柔之墓”。

北洛独自走进碑后的阴影,将坟头上被风吹乱的柳枝重新插好。他回到碑前,双膝跪地,由乾坤袋中取出一只瓷瓶和四只杯盏,一一置于面前。

瓶盖打开,酒香四溢。

空空的杯,被一只只斟满。

北洛俯首,叩拜。

“师父,师娘。”

阿玄从未见过那脊背弯成这个样子。虽然看不清楚,但他直觉那额头一定是紧紧地贴在地上。

北洛直起腰,凝注着碑上略显斑驳的字迹,“师父,师娘,师弟师妹们都还好吗?方仁馆被照看得很好。我去瞧过了,师父。定恩师弟继承了您的遗志,修身养性,以武会友,如今剑术已趋大成。师娘和您若是看到,定会十分欣慰。”

他拿起一只酒盏,轻轻地道:“师娘,这是师父最爱的秋露白。今夜就让师父与我贪个杯,一起喝个痛快吧。”

酒,缓缓倾倒在地上。接着是另一杯。第三杯,北洛仰头,一饮而尽。

“师父,这是玄儿。”北洛回头看了看一直默不作声立定在自己身后的少年,“您不是担心无争蒙尘吗?如今剑在他手上,您大可放心了。”

瞬间,背上的重量重逾千钧。阿玄上前一步,跪下,像北洛那样对着墓碑深深磕了三个头,“两位前辈,恕玄儿冒昧。”他说完,伸手便去摸最后一只酒盏。

北洛挡了一下,道:“这酒烈得很,抿一口就可以了。”

秋露白,以白露时节露水酿成的美酒,色纯而芬芳。酒粘唇舌,先是辣,后是绵。长这么大,阿玄还从没尝过烈酒的滋味,忍不住一抬头,将杯中酒全部倒入口中。

北洛什么也没说,由他去了。

就着清风,两人盘坐于墓前,酒盏空了又满,满了又空。酒入喉肠,往五脏六腑,往四肢百骸。

山野寂静,偶有孤鸣。不知过了多久,阿玄很轻地唤了声:“北洛。”

“嗯?”

“你每年都来这儿吗?”

“嗯。”

“一个人?”

“嗯。”

“那……来年,后年,以后的每一年,每一年的今天,我都陪你一同来,来陪师父喝酒,陪师娘赏月,好不好?”

“好啊。”

那声音也轻,沾了点酒香,带着先前没有的暖意。

黑暗中,阿玄后知后觉地,微微瞪大了眼睛——北洛回答得如此利落,好像根本不需要思考。

他眨眨眼,俯身趴在地上,屁股朝天地转了个方向。一抬头,果然,不是寻常的月。银钩挂在山边,在山与水之间摇摆,连带着头顶星辰也摇晃起来。他干脆闭上眼,不再去看,不再去想,于是有些话摇摇晃晃地,脱口而出。

“北洛,跟我讲讲你吧……”

“我?”

“对,你。”

“想听什么?”

“……想……”那声音里有几分委屈,又有几分埋怨,“什么都想听……关于你的过去……你为何流落人界,如何长大,那些年里发生了什么……你过得怎么样,遇见了什么人……”

阿玄停下。半晌,未竟的话变为一声叹息。

北洛沉默地与墓碑对视。他并不打算就此缄默下去,然而,有太多话——尤其是当他面对这个少年的时候——想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终有一日,当他道出真相,他的过去,以及往昔的一切,都只会成为阿玄生命里无用的负担。既然如此,又何必让他过早地承受那份不必要的痛苦呢。

“你不说?那好,我说给你听。……你不是问我记不记得吗?……黑暗,寒冷,饥饿……还有孤独。怎么可能忘得掉呢?……像一粒微尘,茫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阿玄垂下头,停顿了好一会儿,“岑奶奶,她是我生命里第一道亮光。那一夜,真的好冷……是她,让我再一次活了过来……她待我好,极好,从没人待我那般好过……今天我忽然发现,她的头发,全白了……白得像雪一样……”

人死后,是成为一座冰冷的墓碑,去往另一个世界,还是涤尽前尘,重新赤条条地回到这里?年复一年,每当他凝望那张慈祥的脸庞,都会发觉上面的皱纹有增无减,日益深刻。老去,是肉眼可见的残酷的过程,也是生命不可避免的归宿。

可是——

就算死去,如果他还记得,如果有人还记得,记得她的一颦一笑,记得她的话语音容,记得她对这世界做出的哪怕一点点改变,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她就还未真正死去,她的某一部分仍然活着呢?

无论如何,在这碑前,唯余无尽的阻隔与沉默。

只是想到某一天会失去一个人便如此难受,那么北洛此刻的心情,他或许根本无法了解。他本以为可以帮他分担,却发现只能一杯接着一杯,用烈酒来冲淡内心的痛苦与不安。

又一次,阿玄转身,将手伸向酒瓶。北洛捉住他的手腕,阻止了他,然后另一只手抄起瓷瓶,将所剩无几的酒液洒在了地上。

“干什么……”阿玄嘟囔,“‘醉饮东坡醒复醉,莫使金樽空对月!’……我且问你,你是不是……是不是对霒蚀君……念念不忘?”

这前言不搭的后语,令北洛哑然失笑。他不想跟酒醉之人浪费口舌,用手背轻轻拍了拍阿玄红彤彤的脸。

阿玄别开头去,手脚乱晃,“……好酒,再来一杯!”

酒醉之人又怎会承认自己醉了。北洛无奈地拉住阿玄的胳膊,怎料少年借着酒劲,胡乱挣脱开来,一个不小心,额角重重地撞在他肩上。

“哎哟!”阿玄捧着脑袋直哼哼。然而,只需片刻,他便像是忘了痛,两只爪子狗皮膏药似的黏在北洛身上,“小气,说来听听嘛……大名鼎鼎的霒蚀君,你和她,是不是……是不是?”

他两眼放光,灼热酒气喷洒在北洛颈侧。

北洛伸出食指,戳开近在咫尺的脑门,“别闹。”

阿玄撅起嘴。

“你醉了,玄儿。”

“……醉了的是小狗!”

北洛看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你不就是小狗吗?”

“汪!”阿玄叫了一声,忽觉不对,摇头晃脑地想了想,“不——我不是小狗,你才是小狗!”

无声地,北洛笑了。

那笑容很轻,很淡,却发自肺腑。

夜风微凉,轻拂而过,北洛这才觉得耳根微微发烫——人间的酒,他喝得再多,也是不会醉的。谢柔病逝后,曲寒亭追思心切,不到两年时间竟随爱妻而去。是他,亲手抬着灵柩,将他们一前一后,埋葬在了这里。

三十年一晃而过。唯一轮月,一壶酒 ,一个人,两座碑。

为了不给师弟师妹们带去麻烦,北洛早已与他们断绝了联络。半个世纪的光阴,足以将青丝染成白发,然而他的容颜,却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他比谁都清楚,人们对于不了解的事情,总是缺乏耐心,震惊之后接踵而至的,往往是曲解和非议。

在这人世间,他早已无根无蒂。无家可归之感如同封坛的老酒,被时间酿地愈来愈陈。身为叱咤风云的魔城之主,北洛不曾被琼浆玉液所醉倒,却难免沉醉于这一杯陈年的苦酒中。

今夜,他不醉,似醉。今夜,一个少年告诉他,愿以后每一年都陪他回到这里。今夜,是三十年来第一次,他在师父师娘的墓前露出了笑容。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八章(1)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贵妃娘娘千千岁

岁岁平安

春夜渡佛

春盼莺来

鬼怪游乐场[无限]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古剑】拂光
连载中字有灵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