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四章

漏夜时分,偏殿内的灯光终于灭了。

应磊独自站在庭院的一角。月色清亮,满园植物散发着夜间特有的芬芳。这样的夜晚,专心冥习再合适不过,只是,需要一点清净。聒噪的家伙被赶走了,他自己则在月光中,耐心等候。

北洛一走下台阶,应磊便悄然现身于他身旁。

“你怎么来了。”北洛勾勾手指,示意应磊跟上。

应磊的步履鬼魅般无声无息。他略低着头,轻声道:“有些担心您的身子。”

北洛侧目。

那张看起来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利落短发,一对丹凤眼,笑时露出两颗虎牙——这就是两任辟邪王最得力的副将——他不常笑,析木笑得太多,而他笑得太少。

“析木想看看阿玄,太晚了,我让他明日再来。”应磊止步于正殿台阶下,“王上,我就不进去了。”

两名近卫没看见他们似的,在石阶上方一动不动。

北洛转身,“他们知道了?”

“是。”应磊答道。

“老家伙们又说什么了?”

“他们只知道您裂空将孩子从光明野带了回来。”

“仅此而已?”

应磊瞥了一眼北洛。

北洛看着他。平时一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人,今夜似乎有口难言。北洛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

“……那孩子妖力孱弱,身上又带着您的气息……”应磊终于开口道,“这些年您颇恋旧情,常回人界,长老们自然以为那孩子与您……有什么渊源,因此也就……”

北洛重返天鹿城,五十余载,兢兢业业。有些事情,他和长老们各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然而,唯有一事,长老们既不愿放下,又始终难遂其愿。在阿玄被带回天鹿城以后,北洛的态度更是异常强硬,与几位长老的关系一度降至冰点。

应磊虽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讨论过阿玄之事,但心中难免有所猜测。北洛对阿玄的来历讳莫如深,同时又毫无条件地爱护这个孩子,非要让他留在天鹿城不可。以应磊对北洛的了解,他实在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当年在人界寻找北洛一事,玄戈曾特意嘱咐过应磊,不得有半点泄露。羽林究竟是如何寻到的北洛,北洛在哪里生活,认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一切都由羽林直接上报给玄戈,就连他也所知甚少。

除了玄戈,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北洛早就死了。谁能想到,时隔三百年,“死而复生”的王子会突然降临天鹿城,而且还是个跟玄戈旗鼓相当的硬骨头。

应磊定了定心神,沉声道:“我会去查一查,今日之事是谁传出去的。”

“不必。”

应磊不多问一字,只颔首道:“是。”

“有些事,让他们知道也无妨。”北洛刻意停顿了一会,“还有别的事吗?”

应磊踟蹰不言。

“你啊——”北洛轻叹一声,越过他,往庭院走去。他的语气似问非问,似叹非叹,“以你的敏锐,今日难道没有察觉到什么吗?”

应磊猛地抬起头,那张脸在月色下竟显出几分苍白,“事发突然,我……”

北洛没有回头,而是望着庭院深处飘忽不定的萤火。他微微动了动手指,以妖力在两人周围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六年前,你什么都不问;如今,你还是缄口不言。——难道我不说,你就打算这样,永远也不开口?”

一阵沉默。

良久,应磊脸上的波澜消失了。

“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王上您怎么想,以及……阿玄,他怎么想。”他迈步上前,面对着北洛,眼中是一贯的冷静与坚毅,“无论我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猜对了什么,猜错了什么,关于此事,除了您,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北洛苦涩地笑了笑,“这么多年了,事无巨细,都是你在为我操心。”

“王上……”

“你于我,亦师,亦友,更是兄长。”

应磊张了张嘴,片刻后,又默默地合了起来。

北洛的眸子又深又静,就那样久久凝视着对方。

“你应当明白,有些事,整个天鹿城,唯独你有资格向我提问。”

那明显轻放的嗓音,与记忆中的某刻重叠了。应磊有一霎恍惚。双生子拥有许多显而易见的相似之处。无论是挺拔的身形,还是英俊的相貌,甚至嗓音、秉性——那种引人喜爱的冷傲与温柔的完美结合——时常让他感叹造化的奇妙。然而,除了这些,在他看来,北洛和玄戈并不一样,在某些地方甚至有着天壤之别。

压下心中的思绪,应磊淡淡道:“不问,是因为我不需要答案。六年前不需要,今时今日更不需要。您将他带回来,他在天鹿城,活着,长大,这便够了。”

北洛不动声色,眸子却很轻地笑了一下。

“初时并不觉得,如今细想,才觉得那孩子确实有几分像您……大概,五分相貌,七分性情吧。”应磊停顿了一下,“我唯一担心的是……”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北洛道,“他现在的力量对我来说,如沧海一粟,不值一提。我当初给他妖力,是为了治疗他的心疾,不曾想——倒成了绝佳的保护。”

应磊点点头。强悍的妖力往往带有独特的标识,这是一种宣告,在某些时刻,更是一种警戒。今日阿玄妖力崩溃,他恰巧与北洛同在一处,又恰巧跟随北洛裂空赶到了山洞,否则,他不可能捕捉到那丝极其微弱的熟悉的气息,从而发现北洛一直隐藏的秘密。

他让他的王去战斗,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将少年扳了过来。他看着那张仿佛睡着又仿佛死去的脸——原来半个世纪的思念会化作一颗永不坠落的苦咸的泪水,刺痛他的眼睛。

“可是阿玄呢?”应磊仍不放心,“他尚未学会掌控自己的力量……”

北洛缓缓道:“你觉得,我刚回天鹿城的时候,有能力伤得了玄戈吗?”

“不可能。”应磊老实答道。

“兄长,你有没有想过,玄戈与我,看似水火难容,势不两立,其实也可雷风相薄,相得益彰?”

应磊看着北洛,皱了皱眉,似乎一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然而,只需片刻,他便惊得瞳孔微缩,脊背上窜起一阵寒意。

北洛的眼神很冷,“这个孩子——便是最好的证明。没有人教他,路,是他自己走的。如何与我共处,如何克制自己。他在学习,而我也一样。”

他摊开两只手掌,仿佛将两种迥然相异的命运展示在应磊面前,“我们都在努力寻求一种平衡,一种微妙的平衡——天平的一边是掠夺,而另一边则是并进。”

应磊心中一震,“那当年……”

北洛冷笑一声,“两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婴孩,仅仅因为一次意外,就被长老会如此仓促地决定了命运——他们的所做作为,难道你从没怀疑过吗?”

应磊呆愣片刻,沉声道:“他们的做法,我并不认同!”

“要看清一件事情的全貌,并不容易。我从不相信双生子的命运只有一种结局。玄戈和我一样——他不信命,是不是?猎仪庆典上当众求亲,解散长老会,重用羽林家族,这些,都不单单是为了霓商吧?你比我更了解他。我想,你明白他真正的用意。”

即使在天鹿城,血脉与家族之间,明争暗斗的游戏也从未停息过。长老会对权力的操纵和集中,逐渐蒙蔽了太多的眼睛。应磊犹自心惊,北洛的气息却从冷冽变得柔和,像兄弟般依靠在他身边。

“你刚才说——”北洛近乎戏谑地笑了笑,“那孩子的性情七分像我……”

应磊苦笑道:“他总是有自己的想法。认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北洛听了,哂然不语,并不问这个“他”指的是谁。

“王上。”应磊突然极为郑重地把右掌贴放于心口,“我以生命向您起誓,我会好好守护他,就像对待两位小殿下一样!”

北洛倾身向前,单手托住应磊的手肘,神色亦尤为郑重,“你我之间,何须多言?但这份承诺我替他收下了。多谢!”

他们默然相对,任由心潮起伏。过了一会儿,应磊道:“长老们那边,您无需担心。他们爱拿阿玄做文章,也只是无计可施罢了。”

“老了嘛……”北洛抬头望向高悬的月亮,“难免会沉湎于过去,沉湎于永不能实现的梦。”

月亮似乎还是昨夜的那个月亮,明亮地搁在几片薄云之中,圆得规整,瞧不出什么变化。

可那毕竟不是十五的月了。

“明日,我去趟人界。”北洛收回目光,撤去妖力的屏障。

“是。”

“阿玄有原天柿照顾,他想留在这里,或者回慈幼房,都随他去。你和析木不必管。”北洛笑道,“去年,兄嫂跟我提起想再要一个孩子,你再不回去,她可该怨我了。”

应磊赧然一笑,而后躬身告退。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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