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摸到手酸,你总算放过了他。你们躺下来,俯瞰像是在绿茵茵的碎花纸上写了两个并排的“大”字。你看着上方的云彩,“齐司礼,你看那几朵,是不是和你很像?”他看了半晌也想象不出来,“没觉得。我和它们哪里像了?”你指着其中一朵,用食指描出狐狸的轮廓,尽管从齐司礼的角度不可能看懂,“这不是挺像的吗?而且你们都是雪白的。”他抽了抽嘴角,“我怎么感觉,颜色是唯一的相似之处……”不过他也没再反驳下去,而是问你,“神仙姐姐,你给我讲一讲,听说九天之上有天宫,那种地方也有和我一样的狐狸吗?”
“有啊。”你将声音捏出神秘的色彩,“就比如刚才那些云朵,它们可能就是狐狸变的,我那么说就是在试探你能不能看出来,有没有随我修行的资质。”闻言,他有些藏不住的失望,“我没有看出来,所以我也不能成仙吗?”
“那倒没有。”你采取鼓励式教育,“能不能成仙,不只靠这个判断,我觉得你很有希望。”
听到“很有希望”,他才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看得你有些失神。此时的他到底是个孩子,如果不是看到这个画面,你几乎忘了就算是日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齐司礼,也曾有过这般没有烦恼、自由自在的生活。他也曾经是一个不用负担任何责任的幸福的小狐狸,可以在灌木丛里随意打滚,浑身沾满苍耳或者别的什么也没有关系,回家以后虽然会被训斥,但是事后依然会得到母亲一颗颗摘走的优待,想逃过长辈的教育,也可以自己舔舐干净这些脏东西,然后找个水塘洗一洗,洗得多慢、多久也无所谓。
如果可以就这样过下去,他会不会保持这份纯真呢?你不知道,但是也不愿再顺着这条思路往后想。历史是既定的事实,即使你有穿越时空的能力,也无法改变和齐司礼有关的那部分历史。刚才的问题是没有出处,也没有去处的,他注定会遇到那些劫难,被它们磨砺出锋利而冰凉的刃,唯有深处不曾冷却。齐司礼是百折不挠的,失去与毁灭在他的生命中占据了太多年岁,过了几千年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但它们永远不是他生命的主旋律,他的天赋也昭示了这一点——于死门中亦可杀出一条血路再生,这才是他的本色。你知道他不会彻底消沉,只是仍无法控制地感到心疼与怜惜。一定是他的童年与少年时期太幸福平静了,于是无所不有却唯独无法体验尘世间美好情感的上天也会小心眼地嫉妒他、降祸于他。
你想了很多,但是没有告诉身边这个齐司礼哪怕一个字,他的未来已经很苦了,何必提前结束眼下的快乐。他也不知道你的心事,靠近你的那只手牵着你的,已经睡着了。你没有动,也没有叫醒他,看着他稚气未脱的面庞上浅浅一层绒毛随着呼出的气流倒伏,尾巴包裹住自己——这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睡姿,哪怕他学着人类住在房屋里,睡觉的时候还是遵循本性,和在窝里一样。
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长命锁,装饰的串珠挤在下巴的位置,能够想象到起床以后会留下圆滚滚的凹痕。长命锁……长命锁……和大多数生物相比,齐司礼确实长命,只是当初为他戴上这把锁的亲人,却没能陪他走过这漫长的生命。你是被期待再度相见的明天,他是自己正在推进的今天,而这位亲人和其他数不清的故人则是他不断回望的昨天。
说着不愿再想,你还是想了这么多事情。再这样下去就要当着他的面哭了,你收心,重新看着天空。被你们指过的云还在,而且更像几只成年体型狐狸了,它们随着风向某一个方向移动——当然,这也和地球的自转有关,但这里是古代,讲什么科学。天上的几只大狐狸在追逐奔跑,地上的一只小狐狸在蜷起睡觉。
过了好久,齐司礼醒了,是被一种很常见但不知名的飞虫闹醒的。他揉揉眼,看了看太阳,还没有掉下去。“齐司礼,你把逃课留出来的时间用来睡觉,会不会觉得可惜。”你好奇。
“不会。在野外睡觉和做别的事,在我看来意义是同等的,我现在感觉神清气爽,这不也是很好的吗?”他伸个懒腰,“不过今天不一样,有你在,我想和你找点别的乐趣,还好没有一觉睡到傍晚。你有没有什么想法?王城周围的地方我都走过,你想去哪里我都能带你过去。”
你打量着附近的环境。虽然齐司礼说得颇有几分豪迈,但你还是决定就近找个安全的地方。“我们去那里吧。”你发现几十米外就有一条河,不宽但也尚可,安全与趣味并存。他一口应许,只是看起来为不能在你这里大展身手而有些遗憾,“可惜你没选择森林,我去那里面的次数更多,而且就算不是我自己进去,我也可以保护好你。”
你们往目的地走,路上有几丛竹子。齐司礼想到什么,折了一截,你问他要干什么。“等会就知道了。”他笑了一下。你也有了自己的想法,让他也帮你折了两根更长的竹子。你们坐在河滩上,他条件反射般脱掉外衣想要下水,被你制止了。“你是要游泳吗?”你说完感觉不太对,游泳为什么只脱一件衣服。
“不是,我想抓几条鱼,这样我们就可以烤鱼吃了。”齐司礼把遇水会生锈的长命锁也取下,外衣被随手扔开,但他将锁仔细放在外衣上面裹好,想来是极为珍视的。“你没学过钓鱼吧?不用这么麻烦,我教你用别的方法。”你把他揪回刚才坐出的沙坑“座位”上,将自己针线盒里的几种丝线拧成一股,指挥他用竹子做出钓竿主体和钓钩,组装起来,在河滩上找到几条虫子作为诱饵。你将挂着饵料的竹钩抛进河里,然后问齐司礼有没有学会。他的眉毛打了个结,“学会了……但是你说的鱼竿一定要用这么复杂的工序才能做出来吗?”你点头,“对。”
“还是让我下河抓更方便。”他说。
“不不不,你会这么想只是因为要自己做工具,要是有机会,我给你买一个现成的鱼竿,用起来就很方便了。”你继续劝说。齐司礼最后果真没有再要亲自抓鱼,但他除了这个,还在和你看云的时候学到你对事物相似性神奇的归纳法。他觉得尾巴和鱼竿都很长,用前者替代也可以,于是真的把它投放下去。你看着实在好笑,但是这样也不失为一种乐趣,没有多管。
你面对河水,齐司礼为了用尾巴钓鱼,与你方向相反,不过这不影响你们闲聊。“我有个问题。”他侧头,你们的目光再度交汇。这是你们今天第二次的长时间对视,第一次在城门外。
“你问。”他看起来有些纠结,你“推”了他一把。
齐司礼难得沉默片刻,“……你说你是神仙,我想请你帮我算一算,还有多久,我才可以跟着父亲出战。”
你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你很想和他一样吗?”
“是,也不是。我想和父亲一样从军,但是我不想复刻他的道路。”
自从来到王城,齐司礼就再也没有离开这座城池太远了。年轻气盛的他是耐不住的,这个年纪的他倒没有什么强烈的“情怀”,连杀敌报国等语只是在家与学堂的耳濡目染下形成的模糊概念。他想要的是走向更远的地方,城市的繁华看得太久,已经失去了刚回来时的神秘。而且,他的利爪不是为了和那些皇子贵族们进行互相谦让的虚伪比试而存在的,一直住在这种地方只会让爪牙变钝,十几岁的少年正值去闯荡、去碰壁的时候。齐司礼太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了,他要去别的地方汲取成长的养分,他想快点长大。戴着冠冕、穿着礼服的大王和他的臣子是他所厌烦的,在他们很多人眼里,不服管教的灵族少年是异类,可在少年眼里,他们又何尝不是?
齐司礼金色的双眸在向你寻求一个答案,里面满是期待,就像新出锅的麦芽糖一样滚烫热切。你对着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一时语塞。你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参军,可是想到这件事对他一生的造成的连锁反应,简直不忍说出来……然而你还是告诉了他。那是无法逃避的,他想知道,就让他知道吧,至少他可以为了早些知道这个时间而感到高兴——他也确实如你想的一般,尾巴都因为心情变好而晃了几下,被你提醒钓鱼不能乱动以后又垂入水中。
你以为齐司礼是不会钓到鱼的,毕竟他的尾巴没有系上鱼饵,哪有鱼会上钩——但意外有时会比自己认为的“真理”先实现。鱼儿们被你鱼竿上的虫子吸引,在上你的钩之前,又把齐司礼的尾巴当成落在河里的蒲苇。它们会警惕从天而降的免费食物,却想不到危险还可能潜藏在整个环境里。
几条鱼穿梭在齐司礼蓬松开的狐狸毛里,很痒,还有鱼咬了他一口。他急忙把尾巴甩上岸,发现它变得上宽下窄——水下的部分吸了水,沉甸甸的还黏在一起,和另一截对比起来有些滑稽。咬他的是条没什么重量的幼鱼,被一起带上来,在岸边的沙土上蹦跳。齐司礼把它捡起来,将自己的尾巴当做投石器,用力往河心扔。
“这鱼也太小了,我看不上。”他对你解释,又朝着扔的方向喊,“我今天心情好,把你放生了,你可别再游回来,争取在被下一个人或者灵族钓走之前长大——”也不管这鱼能不能听懂。他做完这些事情,看起来心情很好,可能“小朋友”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而莫名其妙吧,连这个时候的齐司礼也不能例外。他这么一喊,不止这条鱼,其他的也都一溜烟逃窜,两人看着它们消失在水面漂浮的参差荇菜间。少年嗫嚅着和你道歉,“对不起啊……看来咱们是吃不到烤鱼了。”
“没事没事,本来也没有让你请我这个大人吃饭的道理。”你放下鱼竿,笑着安慰齐司礼。他反倒有点生气似的,哼了一声,“你别把我当小孩子,我可是活了几百年了,只是身高不够。”
后来你们就这样肩并肩坐在岸边。齐司礼拿出他最早折下的那一截竹枝,用灵力钻出孔,又安上一块竹片做的塞,做了一把简陋的笛子。他悠悠地吹奏着,虽然几个孔洞中能够发出的声音并不完全符合普通笛子的音准,却也可听出大致的旋律。这是只存于这个时代的无名小调,与现代音乐的风格差别很大,但是莫名好听。你们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做任何别的事情,一人吹笛一人倾听,直至太阳西斜。天上的狐狸被彩霞取代,如同织女铺开晾晒的锦绣。明天一定会有一个好天气,地上的狐狸又可以跑出来玩了。
“过几日就是我的生辰,家里会办宴会,你到时候来我家做客吧,我请你吃别的好东西,烤鱼也有。”齐司礼想到了这个好主意,他眉眼弯弯,笑着对你说。你欣然同意,刚想和他确定日期——你只知道他的生日却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天,忽然感觉到放着针线盒的地方有些发热,似是提醒你马上要回到现代……看来是没法陪齐司礼过这个生日了。你蹲下想要抱抱他,注意到他露在外面的左前襟上有一条金线被植物勾了出来,让他站着别动,就这样用针缝好。等你收起针线盒,他主动抱住你,“我有一种直觉,我们下次再见,是不是还要很久。”
你没有办法回答。齐司礼大概明白了,他继续说:“没关系,不管你什么时候才能再来,我都会和家人一起认真招待你的。”
“好……谢谢你啊,齐司礼。”你的眼睛好像变得有点酸涩,还好他现在看不到。
“那就说好了,下次再见!”他和你击掌为誓,然后先用灵力去掉你衣服上的污渍,又蒸干自己身上在钓鱼时吸附的水分。齐司礼收起狐狸耳朵和尾巴,变回人类的模样头也不回地往王城走。他不是不感到留恋,只是怕回头看见你,就又想在这地方多赖一小会时间。
你又回到了齐司礼家里。不是齐府,而是那个只有你和他的房子,两个“家”里住着的人发生了变化,但家的温暖始终如初。
齐司礼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晚饭做好了,过来吃吧。”
“好,我现在就来!”你提高音量应答。很奇妙,对于你来说,和齐司礼的下一次见面、下一顿饭不过是转眼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抛开之前通过面具见面的特殊情况,他从那个约定走到这里却跨过了几千年的长河。幸运的是,如今的你们已经度过了最难熬的阶段,过去的他已经吃过足够多的苦,以后都会甜津津的了。
如果真的有神明,请多多善待这只叫做齐司礼的小狐狸吧……他这样地好,不该是上天的宠儿吗?“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你希望那把已经离开他,承载着赠者祝福的长命锁依然可以在天涯海角处继续发挥它的作用,保佑他活得再久一些,此后无灾无难、福泽绵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