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城市的山路崎岖难行。
我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不搬家去更繁华便利的城里?他告诉我秋山家世代扎根于此,因为山林里特殊的桑叶和清冽的泉水,能喂养出最好的蚕,染出最漂亮颜色的布匹。所以哪怕路途再艰险,秋山家也不会离开。
我看着身侧深不见底的山崖,不由得感到惆怅。当年,也是在这样的一条路上,一去不回。镇上的长辈告诉我,他们应该是失足坠下山崖,再也回不来了。哪怕我怕再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甚至请求家里的长工们一同再去寻找,也是一无所获。
从那时起,我才不得不承认,我真的是孤儿了。
“美绪小姐,你看!”小春清脆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她像献宝一般,将一株刚从路边才下的不知名紫色小花递给我“这颜色真好看,像不像我们上次染出的哪批“藤见”色丝线?”
我接过花,点了点头。小春是三年前来到秋山织的,那时她刚失去相依为命的祖母,瘦弱得像风一吹就会倒。我们有着相似的经历,所以我从未将她当做绣娘,而更像是我的妹妹。是她用日复一日怯生生的、却无比温暖的笑容,填补了这栋大宅里些许的孤寂。
“等这次的织物卖个好价钱,你给自己挑一身喜欢的布料,我亲手为你做一件和服。”我笑着对她说。
“真的吗?”她的眼睛瞬间亮了,“那……那我要做一件最漂亮的嫁衣!我要穿着美绪小姐做的嫁衣,嫁给镇上最好的男儿!”
看着她充满憧憬的模样,我心中的阴霾也散去了些许。自从上次雨夜之后,我总能感受到来自某个角落的窥伺的视线。尤其是在这林深树密的山道上,每一片被风吹动的树叶,都像鬼魅的影子。
当我们走到一处平静的水潭边上准备修整时,异变陡生。
走在最前面的马夫突然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拧断,直直地飞起,撞在远处的山壁上,像断线的风筝摇摇晃晃坠落。小春吓得瘫倒在地,我立刻把她护在身后,拔出了防身的短刀。
一个穿着华服的男人,凭空出现在水潭的倒影中,又在下一秒站在我们面前。他手中把玩着一面精巧的古铜镜,脸上挂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充满恐惧的眼睛,多么美丽,真是绝佳的藏品。看看这华美的服饰,你一定会成为我最完美的人偶!”
肯定是鬼!
“快跑!”来不及多想,我朝反方向用力推了一把小春,持刀面对着鬼。尽量多拖时间吧,千万要逃出去啊小春。
然而,我怕千般万般没预料到,那鬼的身影一晃,变出现在了小春身后。
为什么?怎么可能?他怎么会突然跑过去?!
小春甚至没来得及回头,噗嗤一声,鬼的手已经穿透了她的胸膛。我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像一株被捏催的小花一样迅速凋零。她脸上的表情,还定格在对未来的憧憬和此刻的惊恐之上。
“美绪…小姐…”
鲜血飞溅到我脸上,温热的、腥甜的。
“啊啊啊啊啊!”
鬼欣赏着我的绝望,他的指尖上还沾着几块碎肉,一缕白色的丝线从他手心冒出。“成为我的人偶吧…这是你无上的荣幸!”
横竖都是一死。我闭上眼睛深呼吸,第六感驱使我攻击他的脖子。凭借着绣娘千锤百炼的本能,用尽全身力气刺向他的脖子!
这次,我将刀刃刺入皮肉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睁开眼,我看到拿把短刀稳稳地、深深地没入了鬼的脖颈。他脸上戏谑的笑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错愕和愤怒。“怎么可能?你怎么看得见我?!”我不由得感到一阵快意。但他竟然还没死,那只沾满小春鲜血的手,转而准备贯穿我的身体。
起码我成功伤害到这只鬼了。我今天注定要死在这里,但我不是毫无还手之力地死去。
就在这时,两道迅捷的身影从林中穿出。伴随着清亮的呼喝,凌厉的刀光闪过,鬼的头颅冲天而起。
鬼的身体化为灰烬,我腿一软,瘫倒在地。脑海中反复回想的,不是鬼的残忍,也不是剑士的英姿,而是我推开小春的那一幕。
我为什么要推开她?我为什么要让她离开我的身边?
如果……如果我当时不是推开她,而是紧紧抱住她,拉着她一起滚下旁边的山坡……是不是还有一线生机?就算还是会被追上,至少……至少她不会孤零零地死在我面前。是我,是我亲手把她推向了死神。
巨大的悔恨与自责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喂,你没事吧?”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抬起头,看到两名穿着制服的剑士,其中一人正警惕地勘察着四周,另一位年长些的,则蹲下身查看鬼留下的灰烬。他们也是鬼杀队的成员吗?
“这只镜鬼,我们追了它三天……”年长的剑士眉头紧锁,他用刀鞘拨开灰烬,突然“咦”了一声,视线转向我手中还紧握着的短刀,“你这把刀……你刚刚刺伤他了?”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
他走到我身前,仔细端详着鬼脖颈处那正在消散的、最后一点伤口,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这道伤口……真是你刺的?”
“是。”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无力解释其他的。
“这不可能……”年轻的队员也凑了过来,“镜鬼最擅长用幻象迷惑对手,你怎么可能在那种情况下,用一把普通短刀精准地刺穿它的脖颈?你难道没有看到幻象吗?”
我不知道幻象是什么,也不知道这件事的可能性有多少。我只知道,是愤怒和悔恨在驱使着我,拼尽全力刺向我认为的致命的地方。
年长的剑士沉默地看了我许久,眼神复杂。最终,他站起身,对同伴说:“这里不安全,我们先把她和……遇难者的遗体,送回镇上。”
回去的路上,我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抱着小春渐渐冰冷的身体。两位队员处理了马夫的尸体,沉默地走在我们身旁。看着他们身上染血的制服和坚毅的侧脸,看着小春的身体,看着我自己的掌心,一个念头像野火在我心中疯狂滋生。
在即将抵达镇口时,我终于开口,声音颤抖而坚定:
“请问……我……也能成为像你们一样的人吗?我能进入鬼杀队吗?”
年轻的队员愣住了,年长的则停下脚步,严肃地看着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条路,九死一生。你不应该轻易决定。”
“我知道。”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但……我不想再眼睁睁地看着重要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我不想再……把谁推开了。我要斩杀所有我看见的恶鬼,我要报仇!”一字一句,犹如泣血。
他沉默了。许久,他才开口:“我们只是普通的队员,无法决定你的去留。要想加入鬼杀队,必须找到‘培育师’进行试炼,并通过最终选拔。这是一条难以想象的注定艰辛的路。”他从怀中掏出一张便签写下地址,“这是离这里最近的一位培育师的隐居地。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就去那里寻求指引吧。但是,我必须警告你,一旦踏上这条路,就再也无法回头。我们猎杀鬼,鬼也时时刻刻想吃掉我们。”
回到秋山织,我将小春的遗体安置好,独自一人坐在空无一人的工坊里,直到深夜。
思绪纷杂。
秋山织是祖辈传下的产业,是父母用生命守护的地方,也是我唯一的归宿。放弃这里,就等于放弃了我作为“秋山美绪”的全部过往。
可是……我一闭上眼,就是小春倒下的身影,就是那把深深刺入鬼脖颈的短刀。刺绣的针,能绣出世间最美的图景,却无法守护任何一个人。而那把刀,虽然染血,却能斩断绝望。
第二天,我找到了绣坊里资历最老的山口阿姨。
“山口阿姨,我想……把‘秋山织’,暂时托付给你。”
她震惊地看着我,以为我因为打击而神志不清。
我将那张写着地址的便签放在她面前,平静地将我的决定告诉了她。
“……我明白了。”听完我的话,她沉默了良久,苍老的眼中泛起泪光,“美绪小姐,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我不了解你要怎么报仇,但我支持你的选择。‘秋山织’……我们会替你守护好的。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请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三天后,我安葬了小春,在我们经常游玩的小林。我将“秋山织”的一切交接妥当,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背上行囊,带着那把刺伤过鬼的短刀,独自踏上前往培育师所在地的路。
这一次,我不再是为了交货,而是为了握住能与命运抗争的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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