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做什么?”
继国严胜垂着头,看着紧紧握住自己衣袖的少年,有些不解。
少年避开了他的视线,没有回应,只是一声不吭地挡在他和男人之间,倔强地仰着头,那双沉默的赤眸里映照着烛火。
竟然还像点样子。
男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自己这个陌生的儿子,除了那道过于显眼的丑陋花纹,看上去倒也不像下人们说得那样。
他行军多年,识人无数,和荒野行兽也有过交手,经验告诉他,这种眼神,不太像是怪物的眼神。
继国严胜说得倒也不假,这个孩子既有战斗的天赋,又有为他人而战的斗心,如果没有生于灾厄之兆,他恐怕会成为很优秀的武士。
“父亲大人。”继国严胜不动声色地将身前的小孩揽到身后,沉声道。
“三日后,我便能向你证明,继国缘壹他完全有能力担任继国家的下一任家主。”
话语落地,大厅又重归寂静。在他看不见的身后,少年猛地扬起了头,黑沉的眸子中闪过一丝诧异。
男人深深看了他一眼,从进门起,他就觉得自己的这个儿子好像有些不一样。
他对继国严胜的记忆并不深刻。
印象里的他,作为武士的天赋尚可,但也仅胜过常人一尺高,称不上天才。
但在努力方面,倒是远超平庸的武士,综合下来,倒也勉强配得上继国家主的继承人。
……
印象里的继国严胜一见到自己就会兴奋得脸红,恳求自己让他展示最近的进步。
受到一点点称赞就会很高兴,像个小孩,但又立马平复好气息后,体面又恭敬地道谢。
本该是这样不是吗?
他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少年——这个十岁不到的小孩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忽地,少年好像查觉到什么一般,舒展地仰起头,径直对上他的目光,那沉默的眸光下透着一丝淡定从容,冷峻的神情和昔日羞赧的模样截然不同。
完全就是两个人。男人心中惊讶不已,对比之前,他的神态与气场过于自信,举手投足间又尽显沉稳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长期浸润在刀剑中的老练武士。他一个毛头小子,开什么玩笑。
“家主大人——请给孩子们一个机会吧,哪怕是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一个身影出现在厅室的门口。
她的身形过于纤细,在风雨大作的厅室里像一株将枯的玫瑰,步伐虚浮,看上去随时要摔倒一般。
母亲大人……
又是一位意料之外的来者,继国严胜有些愣神,母亲大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怎么连你也……”男人一时有些语塞,很快他又好似想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了哈哈,我明白了——你们都串通好了是吧!”
“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是在给这个孽种说话!”
他愤怒的骂声在厅室里重重落下,几乎是同时,惊雷炸响在天际,下人们颤抖地伏在地上,耳朵里嗡嗡一片。
继国严胜在察觉到他说了什么时已经来不及动作了,他转头看向身后的继国缘壹。
少年察觉到他的目光后愣了一下,随即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带着安抚的意味。
“……你怎么能那么说他。”女人捂着胸口,瞪着台上的男人,惊诧道。
女人泫然欲泣的模样让他回过神来。
眼前的孩童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他眉头紧锁,沉默了很久,像是经过了漫长的内心斗争。
“你们只有三日时间,若你无法证明——”男人微微扬起下巴。
“继国缘壹即日就要去寺庙,你们再也不能私自联系。”
“好。”
听到身前人毫不犹豫的回答,继国缘壹有些愣神,瞳孔缓缓放大,那双长期黑沉木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亮光。
说完,一个温暖的手掌轻轻贴在他的背脊上,轻柔地揽着他往前走。
走出厅室时,外面的风雨已经重归平静,青草混合着湿泥的气味扑面而来,漆黑一片的天地下隐约可以看见远山的轮廓。
“母亲大人。身体可有好转?”
“已经恢复了很多,真是好运。” 女人温柔地笑道。
“严胜,你们是明日就要启程吗?”
“嗯。”
“这是你们兄弟二人第一次一起出远门吧。”女人缓缓弯下身子,与他们平视着。
“之前,我给缘壹求了一对护身符,恳求太阳之神的照拂,现在看来……已经应验了。”
她轻柔的目光落在他们之间,唇角绽开点点笑意。
“严胜,有你在,缘壹的未来我就放心了。”
她用温暖的手掌覆拢他的手,再一看,他的手中多出了一对耳饰形状的护身符。
“听说你们要出门历练,母亲就为你也求了一对护身符。”
一阵狂风卷过,云消雾散,圆月浮出,洒下皎洁月华。
继国严胜摊开覆满茧子的手掌,月光如纱般缓缓飘落在手心,照亮了那副款式与继国缘壹相差无几的耳饰。
——主体是一轮银白的弯月形,周围环绕着深紫色的放射状线条,下半部分绘制着云纹状的黑色线条。
女人靠近了些,柔荑般的手掌轻抚在他脸侧。
“我最近发现了,严胜已经长大——成为了像月亮一样了不起的孩子哦。“
继国严胜愣愣地望着手里的护身符。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我只是个无能的人啊不是吗?
女人轻轻抱住他,用极轻的声音在他耳畔说道:
“严胜,太阳固然耀眼,但月亮也是绝不逊色于他的存在哦。”
“无法行走于阳光下的孩子、走夜路的孩子们、依靠着月光安睡的孩子们,都需要月亮不是吗?”
母亲温柔的话语将他轻轻环抱着,那一瞬,继国严胜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千年前
——每次伤痕累累地回家,她都是一副快哭了的表情,皱着眉轻轻地给他擦拭伤口。
而当时的他一心只顾着如何成为家主,对于她的死亡预兆全然不觉……
……
到了居所,继国缘壹跟着他一起进了屋。
“兄长大人……今晚,我可以和您一起睡吗?”
黯淡的月光照亮了少年苍白的容颜,那双赤眸深处闪烁着纯洁的情愫,继国严胜也无法分辨,他的眸中的那一丝光亮究竟为何。
“不行。”他果断地拒绝了,“你现在还是手下败将,没资格提要求。”
少年闻言反而激动地扬起了头,嘴角紧紧地抿成一条线,但还是扬起了细微的弧度,眼中的欣喜在赤眸里格外鲜明。
“战胜兄长大人后,就可以和您一起睡吗?”
继国严胜有些语塞,但再三犹豫后还是点了点头。这个条件倒也不难实现,若能激励到他自然最好。
“感谢兄长大人!我会努力的——”
“努力打败我麽?”他的嘴角扬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
少年脸忽地通红,目光直直地望向他眼底,那双黑沉的眸子,此刻映照出继国缘壹认真的脸庞。
“努力和您一起睡觉。”少年稚嫩的声音毫不退缩般的,出乎意料的洪亮。
……
尽管有千年的阅历,他竟还是读不懂这个人的想法。
“那我就先告辞了,兄长大人。”
“嗯……”
少年刚欲转身,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地说道。
“兄长大人,是很温柔的人啊,像月亮。”
他说完就走了,徒留一头雾水的继国严胜。
……
虽然兄长大人什么都没有对母亲说,但他都嗅到了哦。
母亲的恢复,其实是兄长大人在暗中帮助吧。
自从母亲的身体开始看上去有些不同后,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药草香味,而这股香味在兄长大人身上更为浓郁。
那几日,兄长大人午前总是要休息一小段时间,是去膳房更换汤羹了吧,虽然有用其它气味遮掩,但还是会留下不小的气味。
不仅是对母亲还是对他,兄长大人都是极其温柔的人啊……
他本来只是想在门口等兄长大人吃完晚饭一起去散步的。
但他的听力和嗅觉一样格外灵敏,所以今日厅室内的争论,他在门外不远处听得十分清楚。
在察觉到这场对话与自己有关时,他是打算先离开的,但就在他即将离开时。
那道清晰的,十分坚定的话语闯入了他的世界。
——其实在此之前他都无所谓,无论是被叫做“灾厄”也好,“诅咒”也罢,他都不会感到痛苦,生来如此。
尽管是战胜了强大的大人,被称作未来的家主,他也从未想过,这个家族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是不被期待的、不被认可的生命啊。无论怎么生活都没关系吧。
可是那时候,他听到那人说——
“不论您是否承认,继国缘壹都会是千年难遇的天才,是为国运而生的珍宝……他才是家主的不二之选。”
那人说他是天才,是珍宝。
他几乎无法思考这句话,就这样他一直愣在门口,感受着心脏处传来的阵阵汹涌,多么奇妙、陌生的感觉。
那一瞬他的感官变得十分敏感。雨中能嗅到几公里外的花草香,风中能听到这座城的声音:婴儿出生的哭啼声,合家团圆的欢庆声……
这个世界忽地不同了,万物好像有了他们的色彩、情感。
他感觉到,内心里的那个盒子上的洞,好像被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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