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脸上淌着泪,嘴里反复念着“神之子”,声音里裹着浓稠的、名为“感激”的情绪。童磨听不懂,就像他听不懂春日里信徒们为何会为一场雨喜极而泣,也听不懂冬日里他们为何会为一句斥责垂头丧气。
他的发色像雪覆的白橡,眼眸像揉碎的彩虹,这是父母告诉他的“神启”。他们是万世极乐教的创立者,而他,是教派存在的唯一理由——神之子,是连接凡人与极乐的桥梁。
父母的眼神总是炽热的,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期待,仿佛他身上藏着能让他们长生不死的密钥。童磨只是安静地接受着这一切,如同接受每日的晨祷与晚课,没有喜悦,也没有抗拒。
他看着母亲用银簪轻轻划过自己的掌心,挤出的血滴在信徒奉上的玉杯中。信徒捧着杯子,颤抖着饮下,随即泪流满面,声称感受到了“神的慈悲”。
童磨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血珠,那抹鲜红与他见过的任何液体都没有区别,温热,带着淡淡的腥气。他不明白,这为什么会被称作“慈悲”。
十岁那年,父亲开始频繁地离开圣殿,身上总带着陌生的脂粉气。母亲的眼神从炽热变成了冰冷,像冬日封冻的湖面。
童磨看着这一切,依旧平静。他听着父母在深夜争吵,父亲的声音暴躁,母亲的声音尖利,那些词语像碎石子一样砸在地上,却溅不起他心中半点涟漪。
变故发生在一个清晨。
童磨推开父母的房门时,看到的是一片刺目的红。父亲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剪刀,母亲则坐在床边,嘴角溢出黑色的血沫。她看到童磨,忽然笑了,那笑容扭曲而疯狂,她说:“神之子……你看,罪孽被清洗了……我们都会去往极乐……”
童磨站在门口,七彩的眸子里映着血泊,没有丝毫波动。他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有些刺鼻。
他想,或许应该打开窗户,让风把这味道吹散。
母亲的气息断绝时,脸上还凝固着那个诡异的笑容。童磨转身去开了窗,风灌进来,卷起窗帘,也确实冲淡了些血腥味。
他没有悲伤,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好奇。就像看到两株枯萎的植物,生命走到了尽头,仅此而已。
信徒们得知消息后,哭喊着跪在他面前,说这是“神的考验”,说他必须肩负起带领众人走向极乐的使命。
童磨接受了。他穿上更华丽的衣袍,坐在父母曾经的位置上,继续聆听信徒们的忏悔与祈愿。他的笑容依旧柔和,声音平静,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湖水。
他告诉信徒们,极乐并非死后的幻境,而是能在此生达成的圆满。他们痛哭流涕,说愿意追随神之子。
童磨看着他们,觉得有些可悲。人类总是需要这样的谎言来慰藉自己,就像需要阳光和水一样。他们恐惧死亡,恐惧虚无,所以编造出神明、佛祖、天堂与地狱。可童磨从小就知道,死亡就是终结,是脑子停止转动,心脏不再跳动,最后归于尘土的过程。这是所有生物的宿命,简单,直接,没有任何虚妄的装饰。
二十岁那年的一个夜晚,一个穿着华丽的黑发男人找到了他。男人的脸色苍白,气息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他说:“你很有趣,没有感情,却扮演着救赎者的角色。想不想看看真正的‘永恒’?”
童磨的七彩眼眸第一次有了些微的波动。
永恒?那似乎比人类口中的极乐更实在些。
童磨安静地感受着生命力被抽走,被一种全新的、陌生的力量取代。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世界变得不一样了——夜色清晰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的人类气息像甜腻的香料,引诱着他。
“从今天起,你就是鬼了。”黑发男人说,“永远不会死,永远饥饿。”
童磨笑了,那笑容依旧柔和,却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兴奋。
不死?这或许就是他能给予人类的、最真实的“救赎”。
他依然是万世极乐教的教祖。信徒们没有察觉他们的神之子已经不再是人类,他们只是觉得教祖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完美,他的“神恩”也越来越显著——那些被他“救赎”的信徒,再也没有出现在圣殿里,他们的家人会被告知,他们已经“提前步入极乐”。
时光流逝,百年仿佛一瞬。
童磨加入了十二鬼月,成为上弦之六,后来又晋升为上弦之二。他见过许多鬼,也杀过许多猎鬼人。那些猎鬼人在临死前,眼中会有愤怒、不甘、恐惧,有时还会有对同伴的担忧。童磨觉得可笑,这些情绪能改变什么呢?死亡终究会降临。
他始终记得那个黑发男人——鬼舞辻无惨的命令,却也从未忘记自己的“使命”。他真诚地对待每一个被他“救赎”的人类,认真地倾听他们的烦恼,然后用最干净利落的方式,将他们从短暂而痛苦的生命中解放出来。
他吃掉他们的血肉,让他们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获得永恒。
这难道不是最完美的救赎吗?
童磨记得那天,雪下得很大,鹅毛似的雪片卷着寒风,把万世极乐教的白墙染得愈发刺眼。
童磨站在廊下,七彩眼眸望着被雪雾模糊的山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金线刺绣。信徒们说这场雪是“净化”,是洗涤罪孽的神恩,可在他看来,不过是水凝结成的晶体在空中飞舞,冷,且无意义。
直到风雪里跌撞出一个黑影。
那身影踉跄着扑到教会门口,怀里紧紧抱着什么,像片被狂风撕扯的枯叶。童磨走过去时,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混着雪水的湿冷,还有一种……微弱的婴儿啼哭。
他停下脚步,低头打量。那人伏在雪地里,破布似的衣服沾满污泥与暗红,脸上更是肿得不成样子,青紫色的瘀伤覆盖了大半张脸,只有一只眼睛还勉强睁着,另一只眼皮耷拉着,渗着血,显然是废了。可即便如此,那只残留的眼睛里,映着的也不是绝望,而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光。
“哦呀,这可真是狼狈呢。”童磨的声音像落在雪地的羽毛,轻柔得不像话。他弯下腰,看到那人怀里裹着个小小的襁褓,婴儿的哭声已经微弱得像蚊子哼。
女人似乎被这声音惊动,挣扎着抬起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像是想说什么,却被嘴角的血沫堵住。
童磨挑了挑眉。他见过太多在苦难里哭嚎的人,那些眼泪和哀求对他而言,与信徒们的祈祷一样虚无。可眼前这个女人,明明已经被打得看不出原本模样,怀里的孩子却被护得严严实实,连一片雪花都没沾到。
“进来吧,”他直起身,侧过身让开道路,笑容依旧温和,“雪这么大,再待下去,你和这孩子大概会变成两具漂亮的冰雕呢。”
女人愣住了,那只完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似乎没想到会被这样轻易地接纳。她迟疑了片刻,终究是抵不过刺骨的寒冷和怀里微弱的呼吸,用尽全力爬了进去。
童磨让侍女清理了一间偏房,看着女人被安置在暖炉边。她伤得很重,肋骨断了几根,身上新旧伤痕交叠,显然是长期遭受虐待。
侍女为她清洗伤口时,她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牙不吭声,只是在婴儿哭的时候,会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拍着襁褓,发出极轻极轻的哼鸣。
童磨偶尔会过去看她。他对人类的痛苦向来没什么兴趣,可看着这个女人一天天好起来,倒成了件有趣的事。肿胀消退后,露出的面容意外地漂亮,是那种柔和的、带着书卷气的美,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只剩下一只,却像含着水的墨石,干净得让人意外。
“你叫什么名字?”一天,童磨坐在暖炉边,看着她给孩子喂奶,随口问道。
“琴……琴叶。”她声音还有些沙哑,怯生生地回答,眼睛不安地瞟着他七彩的眸子,似乎还没习惯这位“神之子”过于奇异的长相。
“琴叶啊,”童磨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名字和她哼的调子有些像,“很好听呢。”
琴叶低下头,脸红了。
童磨发现,琴叶很笨。她常常会记错东西的位置,会不小心打翻茶杯,每次出错都会紧张地道歉,脸颊红扑扑的,像被雪冻过的苹果。可她唱歌很好听,总是对着怀里的孩子哼着温柔的调子,那些旋律像羽毛一样挠着人心尖。有时唱到一半会突然忘词,愣一下,然后自己笑起来,调子拐到不知哪里去,最后变成不成调的《狸猫歌》,咿咿呀呀的,傻气又可爱。
“你唱得真好。”有一次,童磨忍不住说。
琴叶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捂住嘴,眼睛睁得圆圆的:“对、对不起,教祖大人,我太失礼了……”
“没关系哦,”童磨笑着摇头,七彩眼眸里映着暖炉的火光,难得有了些温度,“我很喜欢听。”
他开始期待每天去偏房的时刻。看琴叶笨手笨脚地给孩子换尿布,看她对着窗外的雪发呆,听她哼那些跑调的歌。这种感觉很新奇,就像第一次看到彩虹眸时的茫然,却又多了点别的什么。
他向来觉得人类的生命短暂又无趣,吃掉他们,让他们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才是最好的归宿。可看着琴叶抱着孩子,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时,他第一次冒出一个念头——
就这样让她留在教会里,看着她慢慢变老,看着那个小不点长大,好像也不错。
毕竟,有个这样干净又善良的人在身边,确实挺心旷神怡的。
他甚至特意嘱咐过负责“处理”信徒的手下,让他们离偏房远些,别惊扰了这对母子。
那些肮脏的事,不该让琴叶看见。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一个多月,雪停了,枝头冒出了新芽。琴叶的伤彻底好了,她开始帮着教会做些缝补的活计,声音也渐渐响亮起来,哼歌的次数越来越多。那孩子也长开了些,眉眼像琴叶,总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到处看。
童磨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久,久到足够让他想明白这种新奇感觉到底是什么。
直到那天傍晚。
他刚“处理”完一个哭闹着要见死去孩子的女人,血腥味还没来得及散去,正坐在房间里擦拭指尖。琴叶大概是来送缝好的衣服,他听见门被轻轻拉开的声音,像往常一样笑着回头:“琴叶?”
笑容僵在了脸上。
琴叶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那件绣着莲花的白袍,脸色惨白如纸。她的眼睛死死盯着角落里那摊来不及清理的暗红,以及旁边散落的……一小块布料。
那是她前几天刚给一位老婆婆缝补过的衣服。
空气瞬间凝固了。童磨看着她,第一次感到了一种陌生的情绪——慌张。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让他说不出话。
琴叶的身体开始发抖,那只完好的眼睛里先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然后是巨大的恐惧,最后沉淀为一片冰冷的绝望。她手里的衣服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教……教祖大人……”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风中的残烛,“那、那是什么……”
“琴叶,你听我解释,”童磨站起身,语气急切了些,这在他漫长的生命里是绝无仅有的,“这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在……救赎她们哦。”
他试图解释自己的“善行”,说人类活着太痛苦,说只有成为他的一部分才能获得永恒,说这才是真正的极乐。他说得真诚,因为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琴叶像是没听见,她猛地后退一步,眼神里充满了厌恶和憎恨,那是童磨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表情。
“骗子!”她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得划破了教会的宁静,“你是骗子!你不是神之子!你是恶魔!是怪物!”
她转身就跑,像疯了一样冲向门外。童磨下意识地想去抓她,却慢了一步。他看着她跌跌撞撞地跑出教会,心里那股慌乱越来越清晰,甚至带上了一丝……愤怒?
他追了出去。
山路崎岖,琴叶跑得很快,怀里却没抱着孩子。童磨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循着脚步声追到悬崖边时,正看见琴叶跪在那里,对着深不见底的崖下痛哭。
“对不起……对不起啊……妈妈对不起你……”她的哭声撕心裂肺,身体哭得蜷缩成一团。
童磨站在她身后,七彩的眼眸冷了下来。他明白了。
琴叶听到脚步声,猛地回头,脸上还挂着泪水,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你走开!你这个怪物!”
童磨没有说话。他走过去,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看着她脸上混杂着泪水和泥土的痕迹。
她到最后,还是这么笨啊……明明只要乖乖留在他身边,就能平安活下去的。
“为什么要跑呢,琴叶?”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我明明……想让你留下来的。”
琴叶还在骂着,那些话杂乱而无力。童磨伸出手,轻易地掐住了她的脖颈。她的挣扎很微弱,像只被抓住的蝴蝶。
温热的血溅在他的脸上,带着熟悉的甜腥味。可这一次,童磨却觉得有些……腻味。
他吃掉了她,动作缓慢,不像对待其他猎物那样带着愉悦。风从悬崖下吹上来,带着水汽的冰冷。
他站在崖边,低头看着深不见底的黑暗。那个小不点,大概已经淹死了吧。真是可怜啊。
一滴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滴在雪地里,瞬间融化。童磨抬手抹了抹,看着指尖的湿痕,有些茫然。
这是……眼泪?
他为什么会哭呢?
是因为再也听不到那跑调的《狸猫歌》了吗?还是因为,那个会对着孩子温柔笑的、笨笨的女人,再也不会出现在暖炉边了?
他想不明白。就像他始终想不明白,琴叶为什么宁愿把孩子扔下悬崖,也不愿意留在他身边。
那种拼死也要护住什么的心情,那种宁愿毁灭也要逃离的决绝……或许,这就是人类所说的“母爱”?
童磨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雪又开始下了,不大,却足以把悬崖边的血迹,和那滴不知真假的眼泪,都轻轻盖住。
教会里,暖炉还燃着,只是再也不会有抱着孩子哼歌的女人了。
-
童磨能感觉到生命在快速流逝,就像百年前那个夜晚被赋予新生命时一样清晰。
他的头颅被砍下时,童磨依然笑着。他看着他们眼中的憎恨,忽然觉得,人类真是种永远学不乖的生物。到了这个时候,还在被这些虚幻的情感左右。
"真是...美丽的复仇啊..."他的目光逐渐涣散,"你姐姐...一定会为你骄傲..."
他想起那些跪在圣殿里的信徒,想起死去的父母,想起被他吃掉的琴叶,想起自己这漫长而平静的一生。没有恐惧,没有懊悔,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身体化为灰烬的前一刻,童磨最后想的是——
看来,连鬼也逃不过死亡的宿命。
风穿过无限城的废墟,带着灰烬的气息,就像许多年前,他推开父母房门时,吹进来的那阵风一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