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太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只剩下微弱的呻吟,像一摊烂泥一样被她拖着走。
野兽被矢凛奈身上散发出的某种气息震慑,呜咽着后退了几步,最终不甘地消失在黑暗中。
一路无话,只有健太压抑的痛呼和被拖拽时身体摩擦地面的声音。矢凛奈拖着他,穿过树林,回到山脚。
当再次停下时,是熟悉的剑道场大门。月光下,那扇门沉默地矗立着。
矢凛奈将健太像丢弃垃圾一样扔在了道场门口的石阶上。
“滚进去。”她的声音依旧冰冷,不带任何情绪。
健太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像一个无法摆脱的噩梦。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地爬着,一点点挪进了那扇熟悉的大门。
门内,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门外,矢凛奈站了片刻,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转身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石阶上那滩尚未干涸的血迹和污秽,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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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微光像一层薄纱,轻轻覆盖在道场的青石板上。露水凝结在木质的栏杆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气息。
一夜的死寂仿佛还未完全散去,连鸟雀的鸣叫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落在檐角的鸽子扑棱翅膀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狛治踏着晨光走进道场,木屐踩在石板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这静谧的清晨里传出很远。
矢凛奈就坐在廊下的矮桌旁。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和服,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晨光染成了柔和的金色。她的动作很慢,正低着头,用一块洁白的棉布仔细擦拭着指尖。
那棉布上,沾着几点暗沉的泥污,像是从深山中带出来的、混着腐叶气息的印记。
她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漠然,仿佛只是在擦拭不小心沾上的灰尘,而不是什么需要刻意掩饰的痕迹。
狛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认识的矢凛奈,向来爱洁,尤其是在触碰过刀剑之后,总会将手洗得干干净净,更何况是这种带着泥土的污渍。
他没有立刻出声,只是站在几步开外,看着她将指尖的每一寸都擦得洁白,然后将那块脏了的棉布随手扔进旁边的废纸篓里,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犹豫。
“你回来了。”矢凛奈这时才抬起头,看向他,她的声音很轻,听不出任何情绪。
狛治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见庆藏从里屋走了出来。庆藏脸上布满了岁月刻下的沟壑,此刻那些沟壑却拧成了一团。他看了一眼狛治,又转头看向矢凛奈,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昨晚的事说了出来。
“昨晚健太往我们的井里下了毒。”庆藏的声音有些干涩,“要不是矢凛,我和恋雪就……”
狛治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沸腾起来。他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攥紧的拳头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了骨骼摩擦的脆响,手背青筋暴起,仿佛下一秒就要一拳砸下去。
“可恶!这个混蛋!我要杀了他!”
他刚想抬脚,一个负责洒扫的少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脸色惨白,声音都在发颤:“不好了!健太他……他疯了!”
少年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尖锐。
庆藏的身子晃了一下,被这消息惊到了。
狛治猛地向前一步:“怎么回事?说清楚!”
“就在剑道场,好多人都看到了……”少年吓得快哭了,“他、他一条腿没了,伤口血肉模糊的,像是被野兽咬的!还有他的手,手筋都被挑断了,舌头也……也被砍掉了,现在就躺在那儿胡言乱语,眼睛直勾勾的,跟疯了一样!”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庭院里。
腿没了,手筋断了,舌头被砍……这哪里是惩罚,分明是要把人彻底变成一个活死人,一个连痛苦都无法言说的废人。
狛治眼神里翻涌着震惊。
庆藏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矢凛奈平静的侧脸上。
晨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她血红色的瞳孔中并没有情绪。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还有一丝了然。
“是你做的吧,矢凛。”庆藏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矢凛奈没有看他,也没有看狛治。她缓缓伸出手,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温热的茶。茶水在粗陶碗里轻轻晃动,映出她平静无波的脸。
“嗯。”她淡淡地应了一声,点了点头,动作自然得像是在回答今天天气不错。
狛治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
其实,狛治和庆藏早就在心里藏着一个秘密。
那年狛治总爱追在矢凛奈身后要她教怎么才能快速编出好看的蚂蚱。那时的她,眉眼间就带着如今这般沉静的轮廓。如今他已从少年长成能独当一面的男人,可再看矢凛奈,分明还是记忆里的模样——眼角没有细纹,发间不见霜色,连握剑时手腕转动的弧度,都和几年前分毫不差。
庆藏看得更明白。他还记得矢凛奈和他交手时那种沉着从容。如今他自己的背已经驼了,说话时也总爱咳嗽,可矢凛奈端坐在他面前时,和当年那个少女,几乎重合在一起。
有次道场翻修,从旧物堆里翻出一张泛黄的合影。照片上,少年狛治还没长开,咧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庆藏比现在精神许多,正板着脸整理衣襟;而站在最边上的矢凛奈,穿着简单的素衣,神情淡淡的,却能清晰地看出和现在一模一样的眉眼。
“这照片……得有十年了吧?”洒扫的少年拿着照片感慨,“矢凛小姐,一点都没变啊。”
话音刚落,他就被庆藏轻轻敲了敲脑袋:“胡说什么。”
狛治没说话,只是默默拿回照片,他想起这些年,她似乎从不需要刻意保养,冬天再冷也很少穿厚重的衣物,伤口愈合的速度也快得惊人。可他从没想过要问,就像庆藏从不点破一样。
恋雪有次夜里缝补衣服,忽然轻声问狛治:“你有没有觉得,姐姐好像……不会老?”
狛治手里的茶杯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恋雪抬头看他,眼里没有疑惑,只有了然:“那一定是因为,姐姐心里有很重要的东西要守护,连时间都舍不得让她变模样。”
他笑了笑,握紧了恋雪的手:“嗯,她一直都在守护我们。”
有些不同,不必说穿。她是道场里那个永远沉稳可靠的存在。时间在她身上停下了脚步也好,藏着什么秘密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直都在。
狛治缓缓松开了拳头,指节因为刚才的用力而泛着白,又慢慢恢复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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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很简单,没有喧闹的鼓乐,甚至连宾客就只有庆藏和矢凛奈。
恋雪的嫁衣是庆藏亲手缝制的,没有繁复的花纹,只用细白的丝线在袖口绣了几枝抽芽的绿竹,简单却雅致。她坐在狛治身边,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头微微靠着狛治的肩,眼睛弯成了两弯新月,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边会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狛治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色礼服,平日里握惯了剑柄的手,此刻正轻轻搭在恋雪的手背上,指尖有些微的发烫,耳根也悄悄红了。
矢凛奈站在廊下,手里端着一杯清酒,看着庭院中央那对新人。
阳光穿过樱树枝桠,落在恋雪洁白的嫁衣上,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也照亮了狛治眼里的温柔。
她想起很多年前,这小子还只是个总爱跟在自己身后的毛头小子,跟她比赛编蚂蚱输了会偷偷抹眼泪,吃点心时却总不忘多留一块给她。
如今他长大了,眉眼间褪去了稚气,多了份担当,身边也有了想要守护一生的人。
“矢凛,过来坐。”庆藏师父朝她招了招手,声音里带着笑意,“看你弟弟成家,该高兴才是。”
矢凛奈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清冽的酒液滑过喉咙,留下淡淡的暖意。
“是很高兴。”她轻声说,目光又落回恋雪身上。那姑娘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转头朝她望过来,笑着举起手里的茶杯,遥遥地敬了一下。
矢凛奈也笑着点了点头,眼里的笑意慢慢漫了开来。
夕阳西斜的时候,庆藏喝醉了被狛治扶着回去休息,收拾完碗筷,庭院里慢慢安静下来,只剩下晚风拂过樱树的轻响。
矢凛奈找到了坐在廊下的狛治和恋雪。恋雪已经换下了嫁衣,穿着一身浅粉色的和服,正靠在狛治怀里,听他说着什么,时不时发出一两声轻笑。看到矢凛奈走过来,两人连忙坐直了身子。
“姐姐。”狛治喊了一声,语气里还带着新婚的喜悦。
矢凛奈在他们对面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盒,递给恋雪。“这是给你的。”盒子里是一对素银的镯子,上面刻着简单的回纹,“在集市上看到的,据说能保平安。”
恋雪双手接过,轻轻摩挲着镯子上的纹路,眼眶微微有些发红:“谢谢姐姐。”
矢凛奈笑了笑,目光转向狛治,语气平静却认真:“我要出去一段时间。”
狛治脸上的笑容愣了一下,随即涌上一丝不舍:“姐姐要去哪里?”
矢凛奈没有说话,望着远处渐渐沉下去的夕阳,天边的云霞被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姐姐……”狛治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早点回来。”
“嗯。”矢凛奈应了一声,站起身。她抬手,轻轻拍了拍狛治的肩膀,又看了看恋雪,眼里带着嘱托,“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恋雪。”
恋雪用力点了点头,眼眶更红了:“我们等你回来。”
矢凛奈笑了笑,这笑容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柔和。她转身,没有再回头,玄色的身影一步步走进渐浓的暮色里。
路的尽头是连绵的远山,夕阳最后的余晖落在山尖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最终,那身影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路的拐角处。
狛治牵着恋雪的手,站在原地看了很久。暮色漫过庭院,晚樱的花瓣还在簌簌飘落,落在他们的发间、肩头。
“她会回来的,对吗?”恋雪轻声问。
狛治握紧了她的手,望着矢凛奈消失的方向,语气坚定:“会的。”
风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转身时那句轻轻的“嗯”,像一句温柔的承诺,藏在渐深的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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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走,便是几十年。
再次回到素流道场时,矢凛奈站在门口,有些恍惚。道场比当年扩大了好几倍,门口的匾额换了新的,上面“素流道场”四个字苍劲有力,是狛治的笔迹。院子里传来弟子们练拳的喝声,充满了生机。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拐杖走出来,看到她时,愣了半天,突然颤声道:“姐……姐姐?”
是狛治。他脸上爬满了皱纹,背也有些驼了,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轮廓。恋雪跟在他身后,头发白得像雪,看到矢凛奈,捂着嘴落下泪来:“姐姐,你可回来了……”
道场里的弟子们都围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看起来比师父师娘年轻太多的女子。这时,庆藏被人扶了出来,他已经是百岁高龄,神智却还清醒,看到矢凛奈,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你……回来了……”
两人坐在廊下,像当年那样。庆藏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的事,说狛治把道场打理得很好,说恋雪生了个儿子,如今也成了道场的教头,说健太后来在疯癫里断了气……
矢凛奈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夕阳透过树叶洒下来,落在庆藏脸上,给他镀上了层金光。老人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头轻轻靠在廊柱上,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笑意。
葬礼过后,矢凛奈站在院子里,看着狛治和恋雪逗弄他们的曾孙。孩子咯咯的笑声像银铃,在道场里回荡。
“姐姐,不走了好不好?”恋雪拉着她的手,眼里满是恳求。
矢凛奈摇了摇头,笑了笑:“我还有路要走。”她看向狛治,“照顾好自己。”
狛治点了点头,眼眶通红:“姐姐……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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