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梅花

还有些弟子散落在吉原各处,开了武馆,当了镖师,却总在逢年过节时聚到道场,把院子塞得满满当当,吵吵嚷嚷地要给师父祝寿,就像当年他待他们那样,亲如兄弟。

梅也早已卸下了华服。满头青丝在某个清晨醒来时,忽然就染上了霜雪,她对着铜镜笑了笑,把那些繁复的发簪收进木盒,换上了素色的和服。

她搬去了道场后院的小屋,院里搭了个小小的花棚,种满了她亲手栽的花草——有从南方运来的兰草,有路边采来的雏菊,其中最盛的是一丛丛的梅花,朱砂梅、绿萼梅、宫粉梅,到了花期,整个院子都浸在甜香里。

天气好的时候,梅会搬一把藤椅坐在廊下,膝上盖着薄毯,手里拿着针线,给孩子们缝些小巧的香囊。

周围总围着一群半大的孩子,都是罗生门河岸那些无家可归的孩童,如今被道场的弟子们照看着,一个个养得面色红润。

他们仰着脸,听梅讲过去的故事——讲当年她和哥哥蜷缩在河岸的阴影里,看天上的月亮被云遮住又露出;讲第一次穿上绣着金线的和服时,手指都在发抖;讲那个穿玄色衣袍的姐姐,总爱揉她的头发,说她眼睛亮得像星星。

梅的声音很轻,却总能让孩子们听得入迷,连廊下的猫咪都眯着眼睛,仿佛也在回味那段美好的时光。

这年深秋,风里带了刺骨的寒意,梅的咳嗽越来越重。

起初只是清晨咳几声,后来竟整日里停不下来,痰里带着血丝,身子一日比一日衰弱,整日里只能躺在床上。

妓夫太郎把自己的床铺搬到了妹妹的房间,守在她床边,枯瘦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像小时候无数个寒夜里那样,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取暖。

他话不多,只是默默地给她掖好被角,在她咳得厉害时,笨拙地拍着她的背,眼神里的担忧像化不开的浓雾。

“哥,”一日深夜,梅难得清醒了些,呼吸虽仍急促,眼神却亮了起来,她望着窗外飘落的槐叶,声音却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我好像……看到奈姐姐他们了。他们站在院子里,童磨先生手里还抱着个东西,亮晶晶的……”

妓夫太郎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他顺着妹妹的目光望向窗外,明明只有空荡荡的庭院,却重重地点了点头:“嗯,他们来了。说了要回来喝你的新茶,就一定会来的。”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轻,却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一下一下,唤醒了沉睡的记忆。

推门的瞬间,三道身影立在那里——玄色的衣袍在秋风里微扬,素雅的和服纤尘不染,雪白的长衫如初雪般洁净。

岁月仿佛格外厚待他们,从未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矢凛奈的眼神依旧锐利,珠世的笑容依旧温和,童磨那双七彩的瞳眸,依旧像盛着一汪清泉。

矢凛奈手里还握着那把短刀,刀鞘被摩挲得光滑温润,上面刻着的梅花依旧清晰;珠世提着一个古朴的药箱,边角处有些磨损,却擦得干干净净;童磨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木雕,约莫半尺高,正是缩小版的梅语阁,飞檐翘角,窗棂分明,连阁前那株梅花都雕得栩栩如生。

“我们回来了。”

梅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喘息,却被珠世快步上前按住。

“别动,”珠世放下药箱,伸手搭上梅的手腕,指尖微凉,“我给你看看。”

童磨将木雕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的矮几上,蹲下身,握住梅放在被外的另一只手。那只手枯瘦如柴,皮肤薄得能看见下面的青筋,他握得很轻,仿佛怕碰碎了一般。

“你看,”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七彩的瞳眸里满是温柔,“我说过要雕一座梅语阁给你,没骗你吧?雕了整整三年呢,总觉得哪里不像,改了又改……”

梅看着那座小小的木雕,又看看眼前三张熟悉的脸,忽然笑了,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滴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真好……”她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们回来了……真好……”

接下来的日子,矢凛奈三人便守在了道场里。

矢凛奈时常陪着妓夫太郎坐在老槐树下。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坐着,看弟子们练剑,看天上的云卷云舒。

偶尔,妓夫太郎会开口,断断续续地讲这些年的事——讲哪个弟子性子急,练剑总爱贪多;讲梅去年种的兰草开了花,香得整个院子都睡不着;讲罗生门河岸的孩子们,有个小姑娘眼睛像极了小时候的梅。

矢凛奈就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点个头。夕阳西下时,她会扶着他慢慢走回屋,一步一步,走得沉稳而坚定。

珠世每日都给梅诊脉配药。

她知道,人力终究难敌天命,梅的身体早已油尽灯枯,那些汤药不过是尽人事,让她走得安稳些。

她会坐在床边,给梅讲些旅途的见闻——讲西域的沙漠里,夜晚能看到比吉原多十倍的星星;讲江南的水乡,乌篷船在桥洞下划过,船娘的歌声像流水;讲他们在一座雪山上,遇到了会治病的僧人,教了她一味安神的草药。

梅就静静地听着,眼神里带着向往,偶尔会问一句:“奈姐姐和童磨先生还是那么爱打抱不平吗?”

珠世便笑着点头:“是啊,前几日还在山道上,教训了几个欺负商旅的强盗。”

童磨则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廊下,怀里揣着从各地搜罗来的小玩意儿掏给孩子们——有海边捡的贝壳,有山里采的野果,有市集上买的糖人。

孩子们围坐在他身边,眼睛瞪得溜圆,听他讲远方的故事:讲雪国的极光,绿色的光带在天上舞动;讲海边的落日,整个天空都被染成金红色,海浪拍打着礁石;讲草原上的篝火,牧民们围着火焰跳舞,马头琴拉得人心头发热。

他讲得绘声绘色,仿佛那些风景就在眼前,连躺在屋里的梅,听着外面的笑声,嘴角也会微微上扬。

初冬的第一个雪天,吉原落了场罕见的大雪。

雪花像柳絮般漫天飞舞,把屋顶、树梢、街道都染成了白色。

清晨,珠世去给梅换药时,发现她已经在睡梦中安详地走了。

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做了个甜美的梦,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褪色的护身符,青绿色的锦缎已经磨出了毛边,正是当年她送给珠世的那个,不知何时被珠世悄悄放回了她身边。

妓夫太郎得知消息时,正坐在窗边看雪。他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睫毛上结了一层白霜。

弟子们怕他冻着,想扶他回屋,却被他挥手拦住。

直到矢凛奈将一件厚厚的外衣披在他身上,轻声说:“外面冷,进去吧。”

他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泪,却比泪更让人揪心。

“她总说,”他开口,“想看看雪国的极光。说书上写,那光是绿色的……”

“会看到的。”童磨站在他身后,声音轻柔而笃定,“到了那边,她想看什么,就有什么。”

妓夫太郎点了点头,慢慢站起身,由矢凛奈扶着,一步一步走向梅的房间。他坐在床边,看着妹妹安详的睡颜,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只是这一次,那头发早已像雪一样白。

三个月后,春风初起,老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罗生门河岸的梅花落了满地。

妓夫太郎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弥留之际,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窗外是弟子们练剑的吆喝声,远处隐约传来梅语阁的琵琶声——那是新的花魁在弹奏,调子却像极了梅当年常弹的那首。

矢凛奈把那把短刀放在他手里,刀鞘上的梅花图案印入他的眼里。他紧紧握着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睛望着窗外抽芽的槐树,声音轻得像叹息:“道场……就交给他们吧。告诉他们,要堂堂正正做人,像……像我们当年说好的那样……”

矢凛奈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放心吧,他们都会记得的。”

妓夫太郎笑了,缓缓闭上了眼睛。

矢凛奈三人按照他们的遗愿,将兄妹俩合葬在罗生门河岸的山坡上。那里视野开阔,能看到吉原的流水,能看到太郎道场的屋顶,能看到梅语阁的那株老梅树。

墓碑是一块未经雕琢的青石,上面没有刻名字,只由童磨亲手刻了一朵梅花和一把剑,简单却醒目。坟前种满了梅树,是从梅的院子里移栽过来的,春风拂过,落英缤纷。

道场的弟子们都来送了行,一个个跪在坟前,哭得像个孩子。他们说,师父和梅小姐是好人,会在天上好好的。

离开吉原的那天,月色正好。月亮挂在天上,清辉遍洒,把山坡照得如同白昼。

矢凛奈三人站在坟前,看着远处的太郎道场和梅语阁,灯火依旧温暖。

“他们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珠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怅然,却更多的是欣慰。

从当年那对在泥沼里挣扎的兄妹,到如今被吉原人记挂的存在,他们用一生的时间,证明了善良与坚韧的力量。

童磨点头,七彩的眼眸里映着月光:“原来,看着认识的人死去是这样的感觉……”

矢凛奈握紧了手里的短刀,刀鞘上的梅花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对蜷缩在阴影里的兄妹——少年满身伤痕,眼神却狠戾;少女怯生生地躲在哥哥身后,眼睛却亮得像星星。他们在寒风里相依为命,却从未放弃过活下去的希望。

矢凛奈蹲下身,将短刀放在坟墓前,手指轻轻拂过。

风吹过山坡,带来了梅花的清香,也带来了遥远的回响。

三人相视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们转身,走进了月色里。

玄色的衣袍、素雅的和服、雪白的长衫,三个身影渐渐远去,融入无边的夜色中,只留下满山坡的梅花,在春风里静静绽放,年复一年,从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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