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到现在,我从未见母亲哭成这样。
她哭得太伤心了,以至于我无法集中精力去消化别的事,即使这会儿我浑身上下疼得厉害,火烧般的余韵正折磨着我的理智——我做了件蠢事——我想伸手去为她擦拭眼泪,又或者只是牵住她的手告诉她没关系。然而我做不到,落下的泪珠没有滴落在我皮肤上就让我感受到灼烫,母亲转过头去,多看一眼我身上的伤口就会有更多止不住的泪水。
全世界都在提醒我别做蠢事,上帝!可是我还是这么做了……
被急匆匆叫来的家庭医生正在为我耳朵上的伤口消毒,我该庆幸今天戴的耳饰是挂针的款式,留下的并不是很长的伤口,更没有勾裂我的耳垂;然而脚底的伤得好好养一阵子了,石子和灰尘混进了伤口,处理起来比较麻烦。
还有膝盖,擦破皮肤所造成的伤害影响力实在太低了,更多的麻烦来源于我撞击地面获得的淤青,很大一块,才回到家就已经凝成青紫色。现在我连简单的屈膝动作也无法完成了。
外祖父在廊外和父亲谈话,说到激动处他还用拐杖敲了好几下地面,父亲沉默了会儿,露出为难的表情,从那间隙里他看向屋内,看着我、又或者只是看着我身上的伤,最终他伸手抹了抹脸,叹出无比长的一口气。母亲望着我,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站起来朝廊上走去。
他们三人不断商讨着,互相征求着对方的意见。和室的隔音其实并不好,木推门只虚开了一个小缝,但我什么也听不见,只能隐约猜到可能与我有关,然而此刻我深知自己犯了多大的差错,并不敢插嘴,只能缩在原位等待他们的结果。
用酒精消毒时疼痛差点叫我背过气去,缓了许久感官也没能掩盖痛意。但我这会儿又能说些什么呢,在医生用枯黄色的碘附涂在我腿部的擦伤上时,也只能接受。收拾完毕后医生叮嘱了我几句,我只管闷着头答应,也全未听清他在说什么。
我的心里只有外祖父同我讲的那段往事:外祖母的日轮刀——那把用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矿石制作的斩刀,剑鞘和刀柄都黑得发亮,漂亮的东西——他们用那个来斩杀用子弹都无法打死的恶魔?老天!开什么玩笑,那可是杀伤力惊人的子弹。
我不知道自己这会儿的心跳是害怕残留的余音,还是激昂。咚咚咚咚敲打着我的鼓膜,让我又想起刚才的千钧一发……
“你的家在哪里?”用刀斩去那个女人一条手臂的男人,有一头黑色的长发,说得上英俊的脸庞却面无表情,他瞥了一眼我的膝盖,连声音都没有起伏,“你受伤了。”
“是的,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我真不该因此生气的,但惊慌过后对于现状的无法把握正在疯狂鼓动我的情绪,非得叫我用讥讽得到自我宽慰。脚底密密麻麻的疼痛让我难以忍受,我摇摇晃晃地扶住墙壁,尽量将重量转移到尚未出现大伤的手臂上。
“你的家在哪里?”黑头发再一次问。
我翻了个白眼,把视线从那不明所以、不解风情的男人身上移开,望向站在他旁边的男人。他非常高大,穿着一身有些奇怪的服装,倒是显出优越的身材,除此之外引人注意的就是他戴着的漂亮头巾,将白色的头发藏在后面,作为替代垂下两条亮晶晶的装饰挂在耳前,像是镶了钻石,或者水晶什么的……老天,我现在想到水晶就反胃。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挑眉笑道:“您的耳垂还在淌血呢,这样一点也不华丽。”
“……”所以治安警察都是有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毛病吗?那会儿我全然没觉得他们不是警察,在伦敦时即使是兰德家族也免不了和苏格兰场的猎犬打交道,社交礼貌使我只是腹诽两秒,抬起头回答,“请帮我联系有栖川家。”有栖川虽然算不得顶顶华贵的大姓,但在如今的东京,也仅有有栖川氏这一支活跃在社会中。
“噢,原来是有栖川家的。以前从未见过呢。”钻石头巾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这时我能看清了,他的左眼周围涂了一圈奇怪的红色花纹。
黑头发又看了一眼我的小腿——我浑身灰扑扑的,真是太狼狈了。他接过钻石头巾的话,诊断道:“她没办法走路了。”
钻石头巾耸肩。
这里离府邸有着一段不近的距离,但如果沿着小路走回去,那不会太远——天啊,哪怕是半个小时之前的我,都会毫无畏惧地走进小巷子里——可是我现在的状况实在不佳,我真怀疑自己能不能完好地走回家中。
在我纠结时,黑头发走到我面前,他高我不少,站得远时没有感觉,等到靠近了我才体会到些许压迫感。他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我抬头看他,还没来得及劳驾他帮我叫一辆人力车,他就握住我的手臂让我在空中绕了半圈将我扛了起来……
不是,扛了起来!?
什……啊?这出乎预料的状况让我顿时羞得耳朵发烫,小腿僵硬地停在半空——干什么!我是女孩子!而且还穿着侧开衩的长裙,很容易走光的好不好!
我下意识地去扯他头发,大叫:“你做什么!?你怎么可以……”
“你没办法走路。”他很快答道。
“不,这不是……关键!你……你怎么能……”我语无伦次,男人的肩膀硌得我不舒服。他没用手掌扶住我,但我没感觉到绅士,因为他走得很快,颠簸得我反胃,为了保证我不会影响到他走路的进度,只用手臂牢牢卡住我的双腿。
显而易见,这令我不仅反胃,还非常……生气!膝盖的伤隐隐作痛,腹部被他那骨骼分明的肩膀撞得疼痛不已,不适感简直要冲上头顶了,我不断捶打男人的后背,叫他放我下来。
“果然是有栖川家的小小姐,伤成这样也很有活力呢。”钻石头巾跟在后面,走出小巷我才看清他有一双梅红色的眼睛,这会儿正盯着我,语气玩味十足——要不是看在他们两个救了我,我真想一拳打在两个人漂亮的脸上(虽然我的拳头可能会有点儿疼)。
“……与你无关。”我皱起眉,一手撑起上半身保持直立,我当然不能放任自己就这么软在黑头发的肩膀上。不过我闹腾了这么久,他的步速怎么没有放慢过?连挟制我的力气都没有减弱。
钻石头巾双手抱胸,并不生气,他咧开嘴,露出里头洁白整齐的牙齿,完美展现了一个好脾气的笑:“富冈,你瞧瞧,你如果听说过那位和主公交情不错的有栖川前辈,就该知道这位小小姐有多么像她了。”
黑头发默了一默,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却没有接上话头多说些什么。
但我当然捕捉到这句话的重点:有栖川前辈……出现在脑海中与之挂钩的第一个人,毫无意义是外祖母。一旦这个念头产生,那么先前我经历的一切都不再寻常了。
我感到很惊讶,也有些恐惧,就像推开门就能看到新世界时,担忧又疯狂的感受,我没敢再多想,只是不停重新打量着他们,从他们的言行举止,衣着服装……他们并不是治安警察,当我终于亲眼看到他们腰间别的那把刀时,才惊觉这和外祖母画像上的那把有多相似。
“你们……认识我的外祖母么?”我问。
黑头发的脚步顿了顿,但并没有停下来,像之前所展现出的形象一样,他也没有回答我。而那个钻石头巾皱了皱鼻子,他眼睛撇开了些,这是个代表思考的小动作:“有栖川前辈么,是你的外祖母吗?”他终于想到了定义,重新将目光凝聚在我身上,“身为一个女人能做到那种地步,真是非常华丽了。”
“那种地步?”我不明所以,“你们同她一起工作?”
“哈?算是吧,”钻石头巾惊讶地哼一声,“看来你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外祖母,真是失职。”
别的不说,我竟然被他的“失职”说得有些羞愧,以至于连挣扎也忘记了。但他说得不错,我对外祖母的印象真的不深,我从未见过她,很久以前脑海里对她抱有的幻想总是贴近母亲,我以为她是一个端庄优雅的名门闺秀,穿着好看的和服,会插花绘画、弹琴煮茶。
但是再次回到日本后,从外祖父经常看的那张画像、从祠堂里悬挂的照片,又或者所有人只言片语的描述中,我恍然发现外祖母并非这样一个恭顺却毫无特点的女子,她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黑头发宽慰似的松了一口气,肩膀略微往下沉了沉。所以他觉得有点儿不舒服了,我想,这是别扭的好人的体现么?
总之他们把我一同送到家后,有栖川宅邸整个闹翻了,不论是看到我的状况无比震惊的父母,还是已经就寝却因为我受伤而焦急起床的外祖父,宅邸里侍从们惊慌地跑来跑去,传着声叫道快去请医生,就像沸腾的水咕咚咕咚冒出一连串水泡,我就知道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脱离不了安全管控了。
直到送走家庭医生后,游廊上的三人才堪堪结束对话。
“朝和,亲爱的,父亲有话同你讲。”母亲说。
他们三人一齐走进房间来时,气压低得可怕。是在外面商量如何处置我鲁莽行事吗?还是从今以后我就要每天学习至少三小时的礼仪课程,关于如何成为一名举止优雅的大小姐?我低落地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噢,好的……我正听着呢。”
我要怎么才能习惯告别自由?毕竟我是真的不喜欢听礼仪老师对着我的仪态指指点点,行走时抬首挺胸的角度,搅拌红茶里的方糖时茶匙要怎么转动……或许日本对于大家闺秀的定义不一样?但穿着和服踩着木屐时我已经竭力让自己保持优雅,难道还能更苛刻地对我吗?
天啊!真希望日本的礼仪老师与我在英国时的那位一样容易被气走!
父亲跪坐下来,仍然带着为难的语气,他眉头皱着,从和外祖父站在走廊上争执开始就没松懈下来,仿佛是做了个什么了不得的决定,我只能如同等待审判般侧耳听他缓声道:“……朝和,我们决定要为你配置一把刀。”
什……!?
我吃惊地抬头。什么?要为我配置新刀,钢铁做的那种?在礼仪课上使用吗?这显然是我兴奋过度,连悲伤的想法都没来得及从脑子中抽掉的结果。礼仪老师不会跳起来打我的头吗?
……不,去他的礼仪课!这简直是个惊喜,我因祸得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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