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选拔的尘埃,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落定。
除了那位笑容爽朗,发色如阳的少年永远地留在了藤袭山,其余幸存者皆获得了那枚象征资格与沉重的黑色锻刀玉钢。
过程模糊得如同隔着一层血雾,幸只记得自己机械地指了一块深色的矿石,义勇则沉默地任由分配,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焦点。
产屋敷天音夫人的出现,如同幽谷深处一道清冽而悲悯的泉流,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她将鎹鸦分别予了通过的考生们。落在义勇肩头的是一只羽翼丰满,眼神已显沉稳锐利的中年乌鸦,后来鳞泷先生告诉他们,它叫“宽三郎”,曾是跟随他征战多年的伙伴,一位沉默而可靠的见证者。
而轻盈落在幸抬起的手臂上的,则是一只叫做朔的雌鸦。
它通体乌黑,唯喙尖点缀一丝雪白。这只鎹鸦异常安静,漆黑的眼瞳沉静地凝视着幸,仿佛能洞悉她所有竭力维持的平静下深藏的裂纹。
它没有聒噪的鸣叫,只是轻轻啄了下她的指尖。
等选拔后续那些繁琐的事情做完后,在返程狭雾山的路上,他们绕道重回了那片吞噬了太阳的囚笼之地。
紫藤花依旧繁盛得炫目,徒留虚假的安宁。
凭着冥冥中的牵引与不愿磨灭的印记,他们在一处泥土浸染暗褐,战斗痕迹最为惨烈之地,找到了那件沾满泥泞与干涸血渍的黄绿橙龟甲纹羽织。
义勇的身形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就要栽倒在地。他死死盯着那片熟悉的色彩,海蓝眼眸深处无数的情绪汹涌,有剧痛,有难以置信,有疯狂的否定,最终,却归于一片死寂的虚无。
他缓缓上前,动作近乎虔诚地拾起羽织残片,紧紧拥入怀中,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要将它们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又或许是想从这冰冷的遗物上汲取最后一丝早已消散的温度。
没有泪水,没有言语,连喘息都压得极低。那无声的悲恸却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窒息。
幸别开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尖锐的痛感才能让她不至于在这片沉重的哀伤中彻底崩溃。
狭雾山依旧云雾缭绕,却似披上了一层永恒的哀悼。
鳞泷左近次伫立屋前,平日那挺拔的身姿似乎也微不可查地佝偻了几分。
他看着面色惨淡归来的两人,目光最终定格在义勇怀中那抹刺眼的破碎色彩上。
空气凝滞了许久。
“……回来就好。”
最终,嘶哑低沉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
没有追问,没有宽慰,所有的话语中的沉痛与了然,都压在这四个字里。
义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他猛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泥土上,肩背剧烈颤抖,发出压抑到极致,仿佛濒死幼兽般的呜咽。
那是他自藤袭山归来后,第一次情绪决堤。
“对不起,老师。”他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和痛苦,“是我……如果我能更……锖兔他……他明明……”他的语句碎裂,只有那沉重的负罪感,清晰的令人心碎。
他反复喃喃着“对不起”,不知是在向鳞泷忏悔,向死去的锖兔告罪,还是在诅咒自己。
幸看着这样的义勇,还有不远处老师的身影,巨大的无力感使她再也支撑不住,她亦沉重地跪下,肩膀微微颤抖。
然而,预想中的沉寂并未持续。
那双穿着草履,稳立山间的脚动了。
鳞泷左近次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到他们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将两人紧紧拥入怀中。
“你们做的很好……活下来,就已经足够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这不是你们的错。”
有温热的水滴,猝不及防地、接连地从天狗面具的下缘滑落,滴落在义勇的头发上,滴落在幸的颈侧,也滴落在冰冷的地面。
那不是山间的露水,也不是训练的汗水。
那是从不轻易示人的培育师面具之下,悄然滑落的热泪。
为逝去的太阳,也为眼前这两个伤痕累累挣扎着归来的孩子。
屋檐上,朔安静地注视着,宽三郎亦沉默的观望。
夜晚,他们依旧同宿一室,空气却滞重得令人窒息。
义勇躺在铺上,睁眼望着屋顶,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停滞。幸在他身侧躺下,能清晰感知到他无法自控的细微战栗。
深夜里,万籁俱寂之时,身旁总会突然迸发出极力压抑的抽气声,或是被可怖梦魇惊醒的急促喘息,继而转为再也无法遏制的啜泣。那哭声闷在枕褥间,模糊不清,却像一把钝刀反复剐蹭着幸的心脏。
富冈义勇内心深处曾被暖色少年压制住的那份自我怀疑和否定,此刻无尽的翻涌上来,它们不断的撕扯酝酿着,折磨地他几近不能呼吸,身体紧绷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每当这时,背后那双温热的手都会无声地紧紧抱住他。
雪代幸在用自己微薄的体温与存在告诉他,并非只有他一个沉沦于此番痛苦之下,他们仍在同一片黑夜下。
两个破碎的灵魂在深夜里紧紧相拥,仿佛世间只剩彼此可依,唯有彼此才能理解这彻骨的寒冷。
义勇起初僵硬,随后会反手死死攥住她的衣襟,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将脸埋入她肩颈,泄出更多被压抑的哭声。
这是他们之间仅存的,无需语言的慰藉。
休养数周后,义勇身体上的伤痕在药物和时间的作用下日渐愈合,但某种内在的转变已无可逆转,他变得更加沉默,一种拒绝了一切的沉默。眼神常常是无神的,他望向远方,没有焦点,仿佛在看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无法映入他的眼中。
他开始了近乎自毁的修炼。
道场从早到晚回荡着他挥刀的破空声,不再是昔日灵巧而精准的韵律,只剩发泄般暴烈的劈砍。
木桩靶子被摧枯拉朽般破坏,他的虎口一次次震裂,鲜血浸染刀柄,他却恍若未觉,唯额角迸出的青筋昭示着其所承受的苦痛。
幸立于道场边缘,深深地望着那双海蓝眼眸。
那里面,曾经被锖兔点燃的,憧憬未来的某种光束似乎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偏执。
无形的忧虑在她心底蔓生。
这种感觉,在他们数次协同执行斩鬼任务后,变得清晰而刺骨。
义勇总是冲杀在前,剑技依旧凌厉甚至更显狠绝,却全然失了过往的沉稳周详。
他不再闪避,不要命似的直面恶鬼,并且用最快,最凶戾的方式斩下鬼的首级。鲜血溅了满身,他也毫不在意,甚至不去擦拭,眼神冷彻骨髓,仿佛斩切的并非活物,而是无生命的障碍。
任务完成后,他们回到暂时落脚的紫藤花之家的房间。
幸默不作声地打来清水,绞干布巾,替义勇处理身上新增的伤口。他却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望着虚空某处,海蓝色的眼眸深处一片荒芜,没有任何焦点。
“啪嗒——”
幸手中的绷带卷毫无征兆地从她僵硬的指间滑脱,滚落在地板上,发出几声空洞的弹跳声,她颤抖着弯下腰去捡起那卷绷带。
不会的,是她看错了……
等她再次抬头,目光依旧撞进他那双仿佛隔绝了人间所有温度与情感的眼眸深处。
一瞬间,被尘封的记忆奔涌而出。
雪代幸前世生命的最后时刻,倒映在她逐渐模糊视野里的,就是那样一双视一切为无物的蓝眸。
那双冰冷无光的眼睛与此刻义勇的双眼毫无二致地重叠了。
她猛地捂住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身体无法控制地弯折下去,压抑了太久的泪水终于决堤,喉间无法抑制的悲鸣,化作了此刻无声却撕心裂肺的痛哭。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因为这样……
她的少年,那个小心翼翼给她拭去眼泪、那个将她从雪地救出一起奔跑……会替她掖好被角,会笨拙跟她道歉,她小心翼翼珍视着的,失而复得的富冈义勇。
好像被她弄丢了。
对于雪代幸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富冈义勇却只是缓慢的转开了视线,他甚至没有问她怎么了,也没有像过去那样,流露出丝毫的关切和疑惑。
他只是沉默地站起身,拿起靠在墙边的日轮刀,然后推开了房门,步入了外面沉沉的夜雾之中。
他再次出门,投身于无尽的斩鬼轮回,仿佛那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也是他给自己判下的永恒苦役。
幸瘫坐在地上,泪水模糊地望着他决绝离去的背影,直至那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里。
朔从敞开的窗口无声地滑入,安静地落在她颤抖的肩头,用喙轻轻梳理她的发丝。
幸没有抬头,只是失魂落魄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
狭窄的房间里,只剩下死寂和刺骨的寒冷。
她再一次弄丢了她的少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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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蓝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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