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站在办公室,坐下、起身、又坐下、又起来。
抽屉里的两个礼物在盯着我,他们对我说圣诞快乐,可我看着他们,哪一个都沉默。
我不能打开利斯戈的礼物,因为我害怕。我也不能打开学生的礼物,因为这样我就会想打开第二个。
十七岁的我在角落里嘲讽我,问我慌什么。
可二十二岁的我站在这里,连张口回答都做不到。
我在下坠,而下坠永无止境,永远都不会停下。
*
晚上的时候我没有去吃饭。可能是因为不饿,也可能是因为我吃饱了撑得。总而言之,我像个幽灵一样跟着真的幽灵在走廊里乱晃,无头尼克说我比幽灵吓人,我说是啊是啊,毕竟幽灵是死的,我还活着。
他没听懂我的冷笑话,并且认为我的冷笑话冒犯到了他。我想解释,可最后还是道了歉。
我好像有点懒,又好像不只是懒。
这个圣诞夜太长了,我绞尽脑汁去消耗它的每一分每一秒,可时针也只走过了一步。我想起我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个麻瓜腕表,银亮亮的真好看,即使巫师不需要钟表来看时间,可我想要它,也只是因为它那么美丽,而我那么想要。
现在是晚上十点,我还没有睡觉。
头脑里的喧闹准时敲门,我没邀请他们进门,可他们还是来了。这世界上这么多避无可避的事情,而我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一直到我被台阶绊了一跤。
我趴在冰冷的走廊地砖上,脑子却疯狂转动,生锈的地方全都上紧了弦,它们吱吱呀呀地开始转动,转动出一些属于人类正常的思绪来。
我在干什么。
我看着周围。
我在当个怨妇吗?
我在干什么?
我又问自己。
如果这样也算是活着的话。
礼堂的大钟叮叮当当的响,我突然清醒过来。今夜还没有过去,而我也不该有这样糟糕矫情的姿态。我的手腕上没有我心心念念的腕表,但有接受过冷水和刺激性洗涤剂磨练出来的硬茧,卡珊卓·霍尔今年二十二岁,而魔法界很少有人在这个年纪死去。
所以我深呼吸,走向礼堂。
现在是午夜十一点。
圣诞节的规矩比平时宽松,学院休息室不会门禁,礼堂也还有人游荡。我穿着葬礼那条黑色长裙,不太吉利,可是拮据限制了这些没有营养的礼节。我收拾的端正利落,绑带勒得再紧,衣裙也依旧宽松空荡,整个人站在那里,犹如一截横生的枯木。
可枯木也会一脸轻松的和路过的学生说圣诞快乐,我看着年轻洋溢的笑脸,而我其实也没那么垂垂老矣对吧?
再看看拎着小蛋糕路过的邓布利多,我可真是年纪轻轻。
“校长晚上好。”
我打了个招呼。
邓布利多看着左手一个蛋挞右手一个馅饼的我还能空出手来和学生抢吃的,表情十分微妙。
“晚上好,卡珊卓。”
可这老头还是能泰然自若的问答。
“晚餐的时候你没出现,是身体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没有,我挺好啊。晚饭忘了吃,这不是就来补上了吗?”
说着,我伸手打掉了身后那只偷偷要拿走我蛋糕的手。
用不着回头,难道你不知道蜘蛛最少也有六只眼睛?
“错过了今年的圣诞大餐真是遗憾,明年我肯定不会了。”
圣诞节没有宵禁,那也是相对于休息室而言。学生们看到礼堂突然出现的两位教授,也都开始默默往回走。我看着邓布利多,邓布利多也看着我,两个聪明人都懒得说话,所以沉默反倒成了和谐。
我们谁也没问对方为什么不走,礼堂到底有什么好的,空荡荡,唯一的炉火可怜巴巴的亮着,现在人走光了,就连刚才那点热闹气氛也没有了。起码对于刚刚来这儿就是为了热闹的我来说,我的确该离开去寻找下一个目的地了。
可是我没走。
“再去找下一个合适的地方太累了,更何况斯莱特林休息室也未必欢迎我。”
于是我先开了口。
“助教可以四个休息室都去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很想喝了隐形药水之后去赫奇帕奇休息室走走。”
“波莫娜在草药大棚的空地搞了点儿活动,又邀请了所有教职工,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如我们待会去看看怎么样?”
“斯普劳特教授人真好。”我忍不住感叹,“她总是这么好,可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是的,斯普劳特教授这种人总是无条件的对任何人都好,可是她们这么好,我却不能把她们的善意当作理所当然。所以既然她们这么好,那我又能为这份善意做点什么呢。
答案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总是让我感到愧疚,孩子。”
邓布利多拿起一杯南瓜汁,一边喝一边说道,橘色的汁液在银白色的胡子上留下一点水渍,而那水渍又顺着胡子一路向下一直流进别进腰带的那部分里。
“你总是把任何人对你的善意都看得很重要,尽管有的时候你也并不喜欢施予你善意的那个人,但你还是能报以赤忱的心对待他们。”
这话他曾经对我说过,我也假装不知道他说的那个我不喜欢的人是斯内普。
我的目光顺着那滴顺滑的南瓜汁往下流,几次克制住想要伸出去用手绢擦干净的手。
“您太喜欢夸奖别人了。”我耸耸肩,“您也很好,总是想方设法从别人身上发现优点,尽管这些优点有时会被人认作是缺点。”
比如我的心软犹豫,我的优柔寡断。
“那些可以被看作是优点的缺点,通常并不完全是缺点。”
……您搁这儿搁这儿呢?
但我忍住了吐槽。
“比如说,”邓布利多喝完了南瓜汁,蓝眼睛柔和地看向我,“那些对你报以善意的人你也愿意回馈善意,如果面对的是个食死徒,这当然是你的弱点,可如果你面对的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普通人,那这就是难能可贵的优点。”
“卡珊卓,”他说,“懂得感恩本身就是一种善良。”
我顿了一下。
“恐怕我并不赞同您的看法。”
“首先,我承认我可能有的时候做不到那么坚定,而这种不坚定,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有害的。比如我不敢立刻杀掉已知的食死徒——”
“是不敢,还是不愿?”他突然打断我。
“这有什么区别吗?”我反问,“不都是没有做吗?”
“‘不敢’是因为你的能力做不到,‘不愿’是因为你的心在告诉你不能做。当然,这里还有过程和结果的区别,无论‘不敢’还是‘不愿’,你总是对别人可以考虑到那么多的过程,而对自己只有那个冷冰冰的既成结果。”
邓布利多停顿了一会儿,他看着我,蓝眼睛里满是悲悯。
“你过于看重结果了,孩子,你甚至都不愿意从自己的过去里找一个理由作为借口,来为自己偶尔的不完美开脱。你对别人宽容,又为什么总是对自己这么心狠?”
我眨了眨眼,笑意慢慢浮上脸庞。
“邓布利多教授,今晚我们要来谈一谈人生吗?这么好的圣诞夜,未免太可惜了吧。”
礼堂静悄悄,时间走到十二点,炉火熄灭了。
在炉火熄灭的瞬间,世界安静下来,一片朦胧的黑暗,只剩透过那高大古老的雕花玻璃窗的冷冽月光。
而月光自他洒向我,给我面前这位跨越了一个世纪之久的魔法界著名白巫师镀上一层朦胧的圣光。
也许我不愿承认,可那晚的确如此。
“你拆礼物了吗?”他突然问道。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还没有,”我说,又深吸一口气。“如果那真是利斯戈给我留下的最后一点东西,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我现在的样子,他们这么爱我,可我又没为他们做过任何事。”
逆光中我看不清他的蓝眼睛,可此时此刻,我却莫名看透了他身上那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在说谁?他在说什么?
是说我吗?还是也包括他自己?
“可那又不是你的错。”
他说。
“你的朋友被食死徒杀害不是你的错,你不能立刻为他们报仇也不是你的错。这一切和你的心软善良没关系,也不是因为你的心软才发生的。你没有必要因为自己的‘不愿’而责怪自己。”
我慢慢消化着他话里的含义,初时觉得迷茫,可想着想着,我却突然很想笑了。
“所以您也是这样认为的是么?”我笑着问他,“所以您也认为自己在面对那些害死了自己至亲至爱的人的时候,那些不肯下手的不忍,那些因为被施舍所以还愿意回馈的善意,都是可以原谅的了?”
邓布利多不说话。
而我继续反问。
“难道您已经超凡脱俗到,可以轻飘飘的原谅自己,告诉自己没有错,他们的死和不能实现的复仇都和自己的软弱不敢面对无关?那那些死去的人何其无辜啊!他们白白的死了,可我们却还在为杀人犯对自己的那一丝心慈手软而犹豫不决?”
“更何况,我们的例子恐怕并不互通,即使我们的自责可能相似,但我并不认为我背负着这样的愧疚是毫无必要的,我一天不能做到,我就一天该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感到愧疚!”
“所以邓布利多教授,如果就连您自己都不能完全原谅自己,那为什么还要让我放下这些痛苦?如果您自己的良心都觉得自己有错,那我又怎么可能不受良心的指责?”
太可笑了,我看着面前这个苦口婆心的老校长。
我的良心让我看穿了我心软背后绝不是善良而是伪善,我的良心让我背负着至亲至爱的死亡夜夜不能安眠。
可只有我的良心日日夜夜如坐针毡,我才可以通过这种自责和折磨来获得一丝安宁。
他们那么爱我,可我又为他们做过什么?
他们死于食死徒之手,可我又对食死徒那么优柔寡断不肯复仇。
那么我就是活该这么痛苦,活该为自己那可耻的“回馈善意”而自我折磨。
直到我实现了承诺的那一天,否则我的痛苦也永远都不会终结。
“你说得对,卡珊卓。”
邓布利多突然开口,可他说的话却吓了我一跳。
“时至今日我仍不能原谅我自己的懦弱,仍旧在被自责折磨,可正因如此,我才希望会有人比我更早的解脱。我的确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可我也希望,不会有人和我一样痛苦。”
我没想过他会这样轻易的承认。
所以我突然无话可说。
就像是我无法接受那副连他自己都不能认同的说辞,我也同样不能理解一个比我难过了更久的老人的自责。
“夜很深了,助教小姐,我们该说晚安了。”
然后他转身离开。
又过了好久,月亮也西沉,于是我也跟着走出了礼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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