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把这些纷乱的念头压下，摆出最庄重端坐的姿态，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门。
两点五十九分。房间内落针可闻。
三点整。
门被准时敲响。
三声，清脆、果断。
哈克、汉弗莱、伯纳德三人不约而同地精神一振，挺直了背脊。
伯纳德快步上前，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两位女士。
预想中的奇装异服并未出现。为首的那位女性，身着一套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套裙，样式经典而略带复古，几乎与任何一位高级政府女官员无异。她身姿挺拔，看上去约莫四十多岁，但气场却沉稳得像历经了数十年风浪。她的发髻一丝不苟，掺杂着些许银丝，只是仔细看去，袍角似乎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烟尘？。
她身后半步左侧的年轻女士，同样穿着得体，个子却比为首的女士矮了一些，表情沉默且警惕，手中拿着一个看似普通的手提箱，她目光快速地扫过房间内的布局和三人，随即垂下眼皮。
没有水晶球，没有夸张的长袍，没有半点戏剧化的表演感。有的只是一种干练和从容，仿佛她们刚从一场高强度的跨国谈判或危机处理现场赶来，而事实上，她们确实如此。
这种出乎意料的正常，反而让三位政客更加暗自心惊。因为这种正常意味着对方并非想象中的异类，而是一个成熟、自信、拥有自身运行逻辑的强大体系的代表。
“首相阁下，”为首的女士开口，声音和电话中一样，她微微点头致意，“感谢您拨冗会见。我是百特·斯图尔特，英国魔法部法律执行司司长。这位是我的助理，莉塔·莱斯特兰奇。”
莉塔也随之颔首，沉默但存在感极强。
哈克立刻起身，脸上堆起笑容，“斯图尔特司长，欢迎欢迎。请坐。这位是我的内阁秘书，汉弗莱·阿普比，以及我的首席私人秘书，伯纳德·伍利。”
汉弗莱和伯纳德以官方礼仪回应。
双方落座。会客室里的沙发上，一边坐着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首相及其最高文官，另一边坐着来自隐藏世界的魔法部长官及其助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其诡异的氛围。
即便百特早期也和上届英国首相接触过，但对于这个刚上任的首相，她还需保存观望态度。
百特没有任何寒暄的意思，直接切入正题，目光直视哈克，“首相阁下，相信早上的电话已经让您对我们的工作，有了一丝了解。类似肯特郡的失控事件——那是魔法生物所导致，虽不常见，但确有发生。为了维护所有民众——无论是否知晓魔法的存在——的安全与稳定，建立一套新的高效、清晰的跨界协作与信息管理流程，是必要的。”
“时代在变迁，所以我们与上任首相之间所建立的管理流程需要重新规划调整，这将会是我们今天的协谈目的。”
她的用词精准、官方，甚至带着点官僚气，但这内容本身却让哈克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魔法生物。
失控。
跨界协作。
这些词像子弹一样射入他熟悉的政治世界，留下了深深的弹孔。
3.
会客室内，空气仿佛被分成了两层。下层是唐宁街熟悉的官僚政治谨慎气息；上层则漂浮着一种无形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规则，让哈克感觉像是在水下呼吸，既熟悉又窒息。
百特·斯图尔特的开场白如同她处理那些黑暗生物一样干净利落，直接刺破了所有虚伪的客套。
哈克努力消化着魔法生物失控、跨界协作这些词汇，他的大脑拼命想将这些概念塞进他熟悉的政治框架里。他身体前倾，露出一个“我完全明白”的政客式表情，郑重地点头。
“当然，协作，信息管理，至关重要。”他重复着关键词，试图掌握主导权，“听起来，这很像我们为应对重大危机设立的安全小组？共享情报，统一口径，快速响应。”他为自己的类比感到一丝得意，看，无论对方是什么来头，解决问题的框架总是相通的嘛。
百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莉塔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百特只是平静地回答，“您可以这样理解，首相阁下。但我们的技术和资源有些特殊。”
莉塔适时地补充道，她的声音比百特稍低，但同样清晰，“为了高效监测和初期响应，魔法部会在一些关键地点，比如肯特郡事件发生地附近，设立隐蔽的联络点。这些点负责日常监控和第一时间处理微小泄漏，防止事态扩大化。”
“联络点？”一直沉默审视的汉弗莱·阿普比立刻抓住了这个词，他的语气如同发现了宪法条款中的一个致命漏洞。“请问斯图尔特司长，设立联络点这个行为，具体意味着什么？这是否意味着在女王陛下至高无上的领土内，将要建立另一个……治理机构？哪怕其规模微小？”
他微微向前倾身，继续发动进攻，“其法律依据是什么？是源于某条未被废除的法令？还是基于某个国际条约的秘密条款？如果需要设立此类常设机构，无论其目的为何，是否需要经过议会辩论和立法批准？这，请恕我直言，直接触及了国家主权这一根本问题。”
哈克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对啊，主权！他怎么忘了这个！他紧张地看向百特。
百特面对这连珠炮似的、充满陷阱的提问，脸上依旧是平静的湖水，甚至泛起若有若无的、觉得对方小题大做的笑意。
“阿普比先生，”她的语气带着淡定，仿佛在解释一加一等于二，“您多虑了。魔法部存在的时间远比您想象的悠久。我们唯一的宗旨，自成立之日起，就是保密与维持秩序。我们无意，也从未试图挑战或分享现有政治权力。这些联络点仅仅是技术性与应急性的存在，其功能类似于……贵政府的防洪监测站或地震观测点，不行使任何治理职能。关于其存在的法律框架，国际巫师联合会已有通行数百年的惯例予以认可和约束。”
听到“不挑战政治权力”、“不行使治理职能”，哈克立刻松了口气，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太好了，麻烦解决了！他立刻抓住了最关键的核心，也是他作为首相最关心的问题，“很好！非常好！不涉及主权和立法就好。那就是纯粹的、操作层面的技术合作。那么……”他顿了顿，问出了那个灵魂问题，“这需要财政部额外拨款吗？我的意思是，维持这些联络点？”
百特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无需财政部拨款，首相先生。魔法部有自己的独立预算。”
独立预算！
这个词在哈克耳中如同天籁！一个能自己搞定麻烦还不用他掏钱的合作伙伴？这简直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好事！他的笑容变得真诚了许多。
这时，一直在奋笔疾书的伯纳德抬起头，他那好学宝宝般的脸上充满了纯粹的求知欲，“请原谅我的好奇，斯图尔特司长。您刚才提到魔法部，而您的头衔是司长。那么，贵部的最高长官，即部长，其职权和地位，在我国的体系内，是否大致等同于一位国务大臣？”
这个问题问得如此天真，却又如此切中要害。
百特思考了一秒，回答道，“在职能上有些许相似，但本质上，魔法部长只对魔法社会负责，我们的体系是独立且自成的。”
一直沉默的汉弗莱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他侧过身，用一种清晰到足以让全场听到的低声对哈克进行解读，“首相，这非常有趣。您听到了吗？独立且自成的体系，只对魔法社会负责。这意味着他们既非外国政府——因此外交部无权介入；也非国内机构——因此无需向您、议会或女王负责。这是一种……宪法上前所未有的并行权力结构。我们是在与一个国中之国，或者说，一个影子内阁打交道。”
哈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汉弗莱的分析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不用花钱的喜悦。他品味着并行权力结构、国中之国、影子内阁这些词，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和荒谬感。
他看向对面两位气定神闲的女士，又看看自己身边两位纠结于宪政条款的下属，不禁苦笑了一下，声音干涩地总结道，“谢谢你，汉弗莱，分析得非常…透彻。所以，概括来说，我今天是在我的办公室里，非正式地会见了另一位……嗯……内阁同僚？而她，”他指了指百特，“甚至不需要我批准她的预算！”
这简直是对他首相权威最离奇的注解。一位他无法任免、无法管辖、甚至无法用预算钳制的部长和司长，就这么凭空出现了。这场会晤的诡异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4.
会谈以一种超乎哈克预料的速度走向了终点。似乎对百特·斯图尔特而言，确定原则远比纠缠细节更重要。也许在她看来，与非巫师界政府打交道就像处理一份标准格式的危机事件，只需关键条款达成一致，其余细枝末节自有其手下去解决。
“那么，我们达成共识了，首相阁下。”百特总结道，语气仿佛刚刚敲定的是普通的采购合同，而非两个世界之间的秘密协议。“您保留那条直通线路，任何您或您的继任者认为极其特殊的事件，都可以通过它直接联系到我或我的继任者。相应地，魔法部会负责处理事件本身，消除魔法痕迹，并确保涉事非魔法人士的记忆得到妥善修正。”
哈克点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做一项重大决策，而不是在被动接受一份对方起草完毕的条款。“而唐宁街的职责，”他接话道，试图找回一点主动权，“则是在必要时，嗯……引导公众认知。”
“正是如此。”百特点头，“通常我们会提供一些符合逻辑的解释，比如气体泄漏、地下管道爆炸、罕见的天气现象，或者……实验性军用无人机。”她列举这些选项时流畅得像在念菜单，显然对此驾轻就熟。“贵方政府机构的权威声明对于平息公众疑虑至关重要。一切以公共秩序和国家安全为名。”
“为了公共秩序。当然。”哈克重复道，感觉这句话从未如此字面意义却又如此空洞。
协议既成，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许，但一种更深的诡异感开始弥漫。接下来该怎么办？标准的官方流程是握手、合影、共进工作午餐？哈克正欲开口询问对方是否愿意尝尝唐宁街厨子的手艺，却见百特·斯图尔特利落地站起身，莉塔也随之而起。
“感谢您的时间，首相阁下，阿普比爵士，伍利先生。”百特说道，目光扫过装饰精美的壁炉——那是一个古典的、看起来绝不可能真正使用的装饰性壁炉。
然后，在三人疑惑的注视下，她径直走到壁炉前，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粉末罐，看起来像高级鼻烟盒。
“希望你们不介意我们使用一下这个，”百特语气平常得像在问是否可以借用一下电话，“这是最快的方式。”
使用？方式？哈克、汉弗莱、伯纳德三人脸上同时浮现出巨大的问号，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们。
没等他们做出任何反应，百特已经打开了罐子，捏起一撮亮晶晶的粉末，清晰地朝空荡荡的壁炉里说道，“魔法部！”
话音未落，她将粉末撒入壁炉。
轰！
一瞬间，冰冷的壁炉里猛地腾起一大团炽热、鲜艳的翠绿色火焰，它们欢快地舞动着，填满了整个壁炉空间，却没有点燃任何木料，也没有一丝热量透出，仿佛只是一个全息投影，但那逼真的光和色又让人无法怀疑其真实性。
哈克的下巴差点掉在地毯上，汉弗莱爵士的脸上出现了裂痕，眼睛瞪得溜圆，伯纳德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被硬生生咽回去的惊呼，手里的笔差点滑落。
百特·斯图尔特司长仿佛没看到他们的震惊，她整理了一下裙摆，然后一步就踏入了那熊熊燃烧的绿色火焰之中。
没有惨叫，没有烧焦的气味。她的身影瞬间被绿焰吞没，然后——消失了。连同那耀眼的火焰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壁炉恢复了原本冰冷、安静的模样，仿佛刚才那魔幻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紧接着，莉塔·莱斯特兰奇向前一步，她最后扫视了三位石化般的政客一眼，微微颔首，然后同样利落地抓粉、撒入、清晰地说道：“魔法部！”——绿焰再起、吞没、消失。
整个过程不到十秒。
会客室里只剩下三位英国政府最高层的官员，以及一片死寂。
长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终，是伯纳德第一个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管还带着一丝颤抖，他的目光还死死盯着那个空荡荡的壁炉，仿佛在试图用他强大的逻辑能力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
“所以，首相，”他开口，“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事实上多了一位隐形内阁成员？”他顿了顿，补充了一个在他看来或许最关键的点，“而且，她上下班通勤……不占用政府交通预算，也不产生碳排放。”
汉弗莱爵士终于从石化状态中解除。他极其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额外氧气来重启他的大脑。
“从严格的行政角度来看，伯纳德，”他的声音底下潜藏着深深的无力，“这更像是一个我们无法控制、无法审计、甚至无法用现有科学乃至哲学去理解的变量。”他摇了摇头，带着一种悲哀，“至少……呃……在官方记录上，问题算是解决了。”
吉姆·哈克缓缓地坐回他的沙发里，感觉像刚坐完一趟疯狂的过山车。他下意识地端正坐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和领带。
他目光扫过房间里另外两人，最终落在那个壁炉上，苦笑了一下。
“嗯……有趣的一天。汉弗莱，伯纳德，今天的事情……”他停顿了一下，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定性。
汉弗莱立刻接话，语气斩钉截铁，“……从未发生，首相。至少在官方记录上，以及任何可供查询的会议纪要里，是这样。”
哈克点了点头，对这个处理方案感到一丝疲惫的欣慰。“是啊……从未发生。”他喃喃自语，目光转向桌上那份关于“肯特郡仓库气体泄漏”的最终报告草案。
他拿起报告，用手指弹了弹纸页，语气带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无奈和荒谬的意味：
“只不过，以后每次我看到这类报告……”他顿了顿，夸张地叹了口气，“……我都得知道，它背后可能意味着又一匹该死的马飞过了多佛尔白崖。”
就在这时，桌上那部普通的白色电话突然铃声大作，尖锐急促。
“叮铃铃——！叮铃铃——！”
毫无心理准备的哈克吓得猛地一个哆嗦，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汉弗莱和伯纳德也像是被电流击中，瞬间脸色煞白，三人的目光惊恐万分地齐刷刷射向那部安静的、象牙色的老式电话——
——它静静地待在那里，沉默着，毫无动静。
响的是普通电话。
几秒钟后，三人才反应过来，同时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喜剧性的紧张感在空气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现实狠狠调侃了的荒谬感。
哈克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虚汗，惊魂未定地伸手拿起那部还在响个不停的普通电话，没好气地应道：“喂？是我……”
汉弗莱和伯纳德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对一部老旧电话机的深刻敬畏，以及对他们离奇扩大的工作职责的无声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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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吉姆·哈克：在《是，大臣》中，哈克作为在内阁成员担任行政事务部部长。在《是，首相》中，他通过党内角力成功当上首相，继续在唐宁街十号与官僚帝国斗智斗勇；
2.伯纳德·伍利：出身优越的中产阶级，是英国公务员体系的精英，他曾任常务秘书一职，因吉姆升迁而升职为内阁秘书，他在政治生涯中谨慎做出决策，具有强大的应变能力；
3.汉弗莱·阿普比:在剧中初为大臣首席私人秘书，后随主角吉姆·哈克升迁为首相首席私人秘书办公地点随着吉姆·哈克一起搬到了唐宁街10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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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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