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绯红

“去采集一些那种白花下面的根茎,洗净,煮水,少量喂给他。”他的指令清晰,直接,像是在下达作战命令,而不是提供医疗建议,“这只能暂时缓解。若想根除,你们需要……寻求真正光明的指引。”他最终还是把话题绕回了信仰,但至少,他给出了一个眼前看似可行的、物理性的操作步骤。

年轻母亲愣住了,似乎没想到这位看起来高高在上的“牧师大人”会给出这么……接地气的建议。她看了看戈德里克指的方向,又看了看他没什么表情但似乎很认真的脸,连忙千恩万谢地点头,抱着孩子匆匆去了。

戈德里克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稍微减轻了一些。他觉得自己解决了一个“突发干扰变量”,并且没有偏离“引导向善”的主线任务。他甚至为自己的“灵活处理”感到一丝微弱的满意。看,即使是在布道这种他不擅长的领域,他也能找到最优解。

他重新回到空地中央,准备继续他那干巴巴的布道词。然而,他没有注意到,人群中几个原本眼神麻木的老人,在看到他刚才那略显笨拙却实实在在指向一种常见草药的动作后,彼此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眼神里,有疑惑,有惊讶,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对教会纯粹恐惧的东西。

也许,这把名为“绯红”的利刃,在试图扮演播种者的时候,无意间,落下了一颗与他原本使命截然不同的、微小而奇特的种子。

布道结束后,戈德里克没有立刻离开泥爪村。按照流程,他需要收集一些“基层反馈”,并观察布道后的“初步成效”。他像个幽灵一样,无声地在村子里踱步,那双褪去了些许空洞、但依旧缺乏温度翠绿色眼眸,冷静地扫描着周围的一切。

他看到几个半大的孩子,衣衫褴褛,在泥地里追逐一只瘸腿的狗,发出无忧无虑(在他看来是愚昧无知)的笑声。他看到衣衫褴褛的村民在贫瘠的土地上艰难地劳作,汗水顺着黝黑的皮肤滑落,滴进干裂的泥土里。他看到一间破屋门口,一个老人蜷缩在阳光下,眼神浑浊,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的终结。

这一切,在他被灌输的认知框架里,都有着清晰的标签:贫穷、愚昧、落后、缺乏“光明”的指引。这些都是滋生“污秽”(指代巫师和魔法)的温床。他的到来,他的布道,他代表的“主的光辉”,就是为了改变这一切,将他们从这种“低级”的生存状态中“拯救”出来。

一种混合着怜悯(他认为是)和强烈优越感的情绪,在他心中升起。看啊,没有主的指引,人类就是这样在泥泞中打滚,浪费着生命。而我们,掌握着真理和力量的我们,正在试图将他们拉出来。这难道不是一种极大的……善吗?

这种想法,让他那通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甚至隐隐透出了一丝……近乎神圣的使命感。这是一种极其纯粹的、也因此而显得格外可怕的傲慢——一种坚信自己掌握着唯一真理,并有权利用这真理去“规范”和“拯救”所有“误入歧途”者的傲慢。

这时,他的目光被村口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的一幕吸引了。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破瓦片,给一株快要枯萎的、开着淡紫色小花的野草根部松土,嘴里还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那株野草……戈德里克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认得那种花,学名“幽影兰”,一种常见的、带有微弱安神效果的低阶魔法植物,通常生长在魔力节点附近。在教廷的分类里,这属于“需监控”的潜在污染源。

他的脚步无声地移动了过去,像一头逼近猎物的豹子。

小女孩察觉到有人靠近,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脏兮兮但眼睛很大的小脸。她看到戈德里克身上那件代表“牧师”的白袍,眼中瞬间充满了恐惧,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了那株小花,小手紧紧攥着那块破瓦片。

戈德里克在她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翠绿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威胁,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看待一个程序BUG般的审视。“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小女孩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在照顾小花……它,它快死了……它很香,晚上闻着它,奶奶能睡得好一点……”她的奶奶,就是刚才戈德里克看到的那个蜷缩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

戈德里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是这种……基于“感觉”和“情感”的非理性行为。因为“香”,因为“奶奶能睡好”,就去照顾一株被定义为“潜在风险”的魔法植物?这完全不符合逻辑和规定。

“这是一种……不被允许的植物。”戈德里克陈述道,语气就像在说“水是湿的”一样自然,“它的香气,可能蕴含着迷惑心智的微弱毒素。长期接触,会对灵魂造成不可预知的侵蚀。”他复述着教义上的内容,尽管他本人很清楚,这种低阶幽影兰的那点安神效果,对普通人来说,危害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甚至可能真有那么点好处。但,规定就是规定。风险,无论多小,都必须被扼杀在萌芽状态。

小女孩听不懂什么“毒素”、“侵蚀”,她只听到“不被允许”,只看到眼前这个穿着白袍的、看起来很好看的哥哥,要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理由,夺走她这微不足道的、能让奶奶舒服一点点的“宝物”。巨大的委屈和恐惧让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混合着脸上的灰尘,留下一道道泥痕。

“不要……不要拿走我的小花……奶奶睡不着,很难受的……”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子因为抽泣而剧烈颤抖。

戈德里克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女孩,翠绿色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困惑。他无法理解这种反应。他明明是在指出错误,是在防止潜在的危害,是在执行“善”的指令。为什么对方会表现出如此激烈的、负面的情绪?这不符合他接受的“行为-反馈”模型。

他的大脑再次高速运转起来,试图分析这个意外情况。目标:清除潜在风险。障碍:目标个体的非理性情感抗拒。解决方案A:强制执行,可能引发更大范围的负面情绪,影响布道成果。解决方案B:进行更深入的“教化”,但时间成本过高,且成功率未知……

就在他进行逻辑演算的时候,旁边一个一直在偷偷观察的、胆子稍大点的男孩,忍不住冲他喊了一句:“你干嘛欺负莉娜!这花长在这里好久了,从来没害过人!它开了花,我们晚上还能闻到香味呢!”

另一个孩子也小声附和:“就是……比村里那个瘸腿巫师以前弄出的怪味好闻多了……”

“瘸腿巫师?”戈德里克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立刻将注意力从哭泣的小女孩和那株花上转移开来。新的潜在威胁目标出现。

那个说漏嘴的男孩吓得脸色一白,赶紧捂住了嘴巴。

戈德里克走向那个男孩,语气依旧平稳,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告诉我,关于那个‘瘸腿巫师’的事情。这是为了你们村子的安全。”他将“清除风险”和“保护他们”自然而然地联系在了一起。

男孩在他的目光逼视下,战战兢兢地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个名字和大致的方向,是村子边缘一个独居的、据说会用些草药给人看小病的老头。

戈德里克得到了想要的信息,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还在哭泣的小女孩,又看了看那株幽影兰。解决方案似乎清晰了。他伸出手,不是去拔那株花,而是从随身的一个小布袋里(里面通常装有一些基础的、教廷认可的草药或圣水之类的道具),取出了一小撮干燥的、散发着清淡草木香的叶片——那是教廷批准的、用于安神助眠的普通薰衣草碎叶。

“这个,效果更稳定,没有风险。”他将薰衣草碎叶递给小女孩,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看我多为你考虑”的意味,“以后,用它。”然后,他不再理会小女孩是否接受,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那个男孩提供的方向。那株幽影兰,他暂时“放过”了,因为有了优先级更高的目标。而且,他用“更安全”的替代品进行了“交换”,他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

他离开的背影挺拔而坚定,充满了执行使命的果决。但他没有看到,身后那个小女孩,看着他递过来的、陌生的干叶子,又看了看自己那株被“宣判”了的小花,哭得更加伤心了。她不需要“更稳定”、“没有风险”的东西,她只想要她熟悉的那一点点带着魔力的、温暖的紫色。

戈德里克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个所谓的“瘸腿巫师”——一个住在村外破烂窝棚里、行动不便、只会用些土方子和极其粗浅的(在戈德里克看来毫无威胁的)草药知识给村民治点小病的孤寡老人。老人甚至算不上真正的巫师,身上连像样的魔力波动都没有。

过程毫无悬念。戈德里克甚至没有动用武力,只是亮明了身份,用他那套冰冷的、基于教义的逻辑,指出了老人“使用未经许可的技艺”的“错误”,并勒令他停止一切“非法行径”,否则将面临“净化”的后果。老人吓得面如土色,瘫倒在地,哆哆嗦嗦地发誓再也不敢了。

戈德里克看着老人恐惧的样子,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任务达成的平静。他又清除了一处微小的“潜在风险”,保护了这些“愚昧”的村民(他认为)。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对。

返回临时驻地的路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晚风吹拂着他束在脑后的红色长发,带来一丝凉意。他的思绪,不知怎的,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投入到对下一个任务的规划中,而是不由自主地,飘回了泥爪村,飘回了那个哭泣的小女孩,和那株淡紫色的幽影兰上。

为什么……她会哭得那么伤心?

他试图用已有的逻辑框架去解释:因为无知,因为被情感蒙蔽,因为无法理解更高的真理和长远的善。

这个解释,在过去无数次类似的情况下,都完美地适用。但这一次,不知为何,像齿轮啮合时卡进了一粒微小的沙子,发出了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法忽略的滞涩感。

他想起小女孩那双充满泪水、充满了真实痛苦的大眼睛。那痛苦,看起来……不像是伪装,也不像是源于对“惩罚”的恐惧,更像是因为某种珍贵的东西被否定、被剥夺而产生的……纯粹的悲伤。

他还想起了那个抱着生病婴儿的母亲,眼中类似的绝望和祈求。

以及,他递给小女孩薰衣草时,她非但没有感激,反而哭得更凶的反应……

这些画面,这些不符合他认知模型中“正确反馈”的情绪表现,像一道道细微的、无法用现有公式解开的乱码,突兀地存在于他的处理核心周围。

“错误的治疗方法,可能会带来更大的危害。”他低声重复着自己对那个母亲说过的话,像是在确认其正确性。

“它的香气,可能蕴含着迷惑心智的微弱毒素。”他重复着对小女孩的“宣判”。

这些话,依旧逻辑严密,符合教义规定。但是……为什么执行这些“正确”指令后,带来的结果,却夹杂着那么多他无法理解、也无法处理的……“负面情绪副产品”?

教主说过,必要的痛苦,是为了更大的善。他一直是坚信这一点的。但……“必要”的界限在哪里?像那个瘸腿老人,他造成的危害微乎其微,清除他,带来的“善”又有多大?像那株幽影兰,它的“风险”和那个小女孩的悲伤,孰轻孰重?

这些问题,像悄然滋生的藤蔓,第一次,缠绕上了他那被严格编程的、非黑即白的思维世界。他感到一种陌生的、轻微的不适,像是精密仪器内部,某个零件发生了微不可察的偏移。

他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杂乱无章的、属于“感性”领域的干扰清除出去。他是“绯红”,是主最锋利的剑,他的任务是清除污秽,不是去理解污秽为什么会存在,或者清除过程中那些无关紧要的“情绪噪音”。

对,就是这样。他加快了脚步,向着驻地那点熟悉的、代表着秩序和使命的灯火走去。

……

真的是吗?

戈德里克前期其实很天真,如此也就格外残忍,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被误导了嘛。(╯-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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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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