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随身物品的这几分钟不足以让斯凯鲁跟母亲和好。他们走下海贼船，混入鱼人岛正面港口的人群中时，斯凯鲁依然和父母保持着距离，故意和他们走在街道不同的两侧。父亲跟母亲商量了几句，单独跑过来牵住斯凯鲁，笑道：“妈妈去熟悉街区了。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怎么样？”
斯凯鲁没有挣开，父亲便将其视作了默许。他张望向四周的人流，锁定了一家没那么拥挤的立食餐厅。除了方便游客取餐即走的吧台以外，靠窗还安置着一排配备有高脚凳的长桌，他在靠墙一侧占了两个位置，叫服务生拿菜单过来。
“你们是第一次来吧？要尝尝我们店招牌的昆布酒吗？有小孩子的话，也可以试试鱼人岛特产的用海兽乳汁酿造的饮料！”穿着鲜艳花衬衫的美人鱼服务生热情地为他们推荐菜品，父亲摘下斗篷兜帽，低头端详她递过来的菜单，但他拽了几下，服务生都没有松手，他困惑地抬起头，与对方闪闪亮的好奇眼神撞了个正着。
“——啊，抱歉，我看入神了！”美人鱼服务生听到斯凯鲁父亲轻轻清嗓子的声音后，眨眨眼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松手任他拿走菜单，又忍不住好奇地凑近过来小声问：“顾客先生，你也是人类吗？”
周围的另外几名店员好像一直也怀揣同样的问题一样敏锐地捕捉到美人鱼服务生的问话，扭过头来等待答案。父亲不自在地揉了揉尖尖的鼻子，自我介绍道：“我们是比普通人类更不常见一点的皮毛族，更准确一点说的话是耳廓狐的皮毛族……你没见过我们的同族，对吗？”
店员们连带着几名近旁看热闹的游客一起摇了摇头，其中一个跃跃欲试地伸出手：“可以摸一下吗？”
“我可是游客，不是景点啊。”
虽然嘴上抱怨着，但父亲还是举起一只手，让那个开口询问的人抚上他披着浅黄色短毛的手臂。凑过来的店员们一边惊叹一边轮流和他握手，而人群外围的一个年轻人将目光投到了一旁拿着菜单百无聊赖地晃着双腿的斯凯鲁身上。他兴奋地把手探向斯凯鲁在兜帽边缘露出的耳朵，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被斯凯鲁攥住了手腕。
“我可没有同意你们乱摸。答应你们的是爸爸。”
斯凯鲁抬起充满警告意味的目光，亚当斯慌忙拉回她欲将利爪向对方皮肤里刺去的手，把她的凳子推到远离人群的角落，打着哈哈笑道：“我女儿比较认生，抱歉啦。”
柔软又小只的儿童即便露出凶相也只会让人缺乏警惕性地觉得“啊——好可爱”，只有被斯凯鲁碰到的年轻人揉着手腕露出惊疑的惶恐。不过在这个四海旅者集散的伟大航路中转站，肯定常有超出人想象范畴的强者和怪人来往，那人很快把刚刚的小插曲抛到脑后，斯凯鲁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神色如常地圈出自己想吃的菜，又将菜单递还给父亲。
直到父女俩点好单，服务生将菜端上桌，店里的人们才勉强满足了各自的好奇心，从亚当斯身边散去。斯凯鲁用叉子从刺身拼盘中叉起一块肥美的贝肉送入口中，一直阴沉着的脸色总算开始好转。
简餐过后，一家三口在位于市中心的一处商圈广场会合。在母亲带路下，他们沿着宽阔的主干道来到了一座高大的建筑前。鱼人岛的楼房大多五颜六色，其中有很多被设计成海底景观的形状，他们面前这幢漆了大片白色的大楼被衬得格外古板了一点。斯凯鲁在踏进楼房大门的同时长长叹了口气，鼻尖和圆溜溜的眉毛一块儿紧皱起来。
“……好讨厌的消毒水味道。”
母亲迅速挂好号，填好导诊手册，在短暂的等候后三人被引向一处人烟较为稀少的科室。斯凯鲁待在门口，心不在焉地看着门诊室墙上挂的科普海报，不远处医生与父母的对话声断断续续地传入她耳中。
“——十一岁也太小了，现在还不需要考虑生育问题吧？她现在还没有发育成熟，还不能太早就下定论。”
“——我们家那边向来都是用这种造影技术在孩子们到达生育年龄前提前诊断的，从来没有出过错。我们的同族在当地人数少，生育率低，所以我们很重视这个，早发现早治疗为上。而且，就算将来不生孩子，万一会影响到她的青春期性别特征发育该怎么办？”
随后是旅行包拉链被拉开、成沓的纸页和胶片被取出的声音。父母熟练地展开此前拍摄过的影像和病历本，阐述起从老家一路旅行到鱼人岛以来，途径的每一个大医院给出的结论。
“——就像医生你说的，她还会继续发育。所以我们同意之前大部分医院的意见，不能轻易开刀做手术，因为在将来的成长过程中，手术过的地方可能还会变形……”
斯凯鲁盘腿坐上墙边的扶手沙发，手臂搭在膝上，指节轻轻触碰到自己的小腹。隔着白色的布料，她能感受到短绒毛的柔软触感和更下面传递出的体温。早在没有出海前的那两年，她曾是老家的同龄人、甚至青少年们之间最厉害的猎手。每个季末的狩猎祭结束时，她都能被选中当代表丰收与幸运的未成年祭典使者，拿到宰杀料理动物的资格。父母曾手把手地教她应对不同的牲口，包括如何将屠刀直刺它们的要害，如何完整而干净地剥皮、掏空内脏、分割肉块。她对动物脏器堪称了如指掌，所以她看着那些黑白的胶片时，就能在脑海中构筑出自己体内那些器官的形状、大小、颜色、甚至触感。
——只有我才能掌握，只有我才能阐述。我的身体明明是只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听着医生与父母交换的那些话语，斯凯鲁心底蔓延出愈加汹涌的不悦。仅仅是在他人言语中，她也厌恶着深埋于自己体内的那些柔软组织像橡皮泥一样任人揉捏。
“……那她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斯凯鲁被这句话拉回了注意力，循声看向医生。她无法通过那张长着玻璃珠般灰色眼球和占据整个下巴的大嘴的脸分辨出医生的年纪和情绪，但她忽然觉得她身上那些颜色深浅不一的鳞片和口中参差不齐的牙齿忽然没那么难以忍受了。斯凯鲁把腿放下沙发，熟练地摆出一副乖巧的姿态，笑眯眯地说：“在我们家那边全部的皮毛族里，我的强大和可爱都是数一数二的。要是没有后代继承，岂不是太可惜了？”
“你的意思是，你也想治好你的子宫发育不良——但你年纪还小，我们不能给你轻易下诊断或进行外力介入。这些你应该都懂吧？”医生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说。
斯凯鲁盯着医生的眼珠点点头，试图推测她是不是也在盯着自己。
“所以，你们的诉求是矛盾而模糊的——你们既想要在青春期来临前就矫正你的异常，又不愿冒风险进行手术，同时又明白这不是通过药物就能简单解决的。那么，你们究竟是想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呢？”
“海外的世界这么宽阔，有着无数神奇的种族和能力者，万一某个地区会有某种特别的技术呢？为了寻找这个可能性，爸爸妈妈才会带我出海航行——我一直都是这么相信的。不过现在我觉得——”斯凯鲁特意长长地停顿了几秒，看到父亲躁动地甩动尾尖、母亲对她眯起双眼，她才接着说下去：“——离开家后，看不到爸爸妈妈以外的同族，远离了那个我想要与所有认识的人比出个胜负的环境，心里那份‘必须要传宗接代’的执念也稍微平息了一点。就算找不到真的能治好我的医生，离家旅行至少也能缓解我的焦躁。”
“……这样也好。”医生语气和缓了一点，转向夫妇二人，说道：“如果要找特别的能力者或者技术，你们可以去港口和游客密集的景点店铺逛一逛。毕竟鱼人岛是海贼们前往新世界的必经之路，可以在这里打听广及四海的消息。”
“既然如此，我们就多逗留一段时间吧。”父亲把斯凯鲁从沙发上抱下来，顺带满口夸赞：“毕竟鱼人岛这么漂亮，要是急着走就浪费了。这里明明是海底，却又明亮又干爽，感觉皮毛都不打绺了。”
“多亏了‘阳树夏娃’啊。”医生显然很乐意听到这些话，她把身后窗子上半掩着的窗帘拉起，露出鱼人岛城镇上空与陆地世界无异的蓝天。“它的树根将阳光与空气从地面输送到海底，我们因此才拥有了和海面上相同的白昼和黑夜、适宜人类居住的温度与光照。”
“还有你们的泡泡文化。”斯凯鲁的母亲没有看着天空，而是看着街道上骑着泡泡在空气中游动的人鱼接了话。“来到这里之前，我根本无法想象有什么建材能在海底建立足以让人类生存的国家。这项技术不能在其他海域使用，实在是太可惜了。”
“对呀。你们毕竟是旅行者。光是泡泡能用来提行李这一点对你们来说就很实用了。”医生用她那张可怖的面容咧开一个看上去像是笑容的表情。“像你们这样不是海贼的旅客可是很少见的。祝你们在鱼人岛玩得愉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