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活在别人的眼睛里。
越是害怕他人的目光就越容易想象出糟糕的场景。被人注视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有时白玲珑觉得发育时胸部胀痛是源于心脏深处的不安。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不知道别人将会如何对自己指点。
“处于被观看的位置，会让我觉得很焦躁。”白玲珑在纸上画着十字，“一下子就不对等了，我说不上来，但是总觉得看我的人好像就有权力评判我。”
“那瞪回去不就好了？”路飞坐在她什么，好奇地盯着墙壁上的一只蜘蛛，“就像这样！嘿哈——”
那只蜘蛛似乎感到了害怕，挪着小碎步走开了。
“也可能是它觉得你很奇怪。”白玲珑托着腮，“我还没帮你找到回家的方法，对不起啊。”
“肯定能回去的！不着急——”路飞这时又挂到了天花板的风扇上，把长长的手臂当做绳索，在教室里左蹦右跳。
自从遇到白玲珑后，他开始慢慢能触摸周围的事物。只是大家还是看不见他，尽管如此，他还是玩得很开心。
“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出海吗？很好玩的！”路飞开始描述，“我们会有伙伴，有自己的船，可以去不同的岛，开宴会！然后吃肉！吃肉！吃肉！”
“算了。”她的睫毛微微颤抖，“我可能帮不上你的忙。”
路飞对人生的规划是，十七岁就出海，找到伙伴组成自己的团队，一边冒险一边吃喝玩乐，最后成为海贼王。
白玲珑对人生的规划是，高三考上很好的大学，去一个很远的城市，毕业出来找工作，努力把抚养费还给父母，最后成为一个普通人。
“我不知道，脱离了这个秩序，我还能做什么。”
这是属于所有中国孩子的秩序，每个人就宛如螺丝钉一般镶嵌进这个复杂精密的仪器里，学习，努力学习，考出好成绩，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子。或是学习，努力学习，考不好，去职高，去大专，工作，结婚生子。
无论学习好不好，他们的归宿都是工作和结婚——这是千百年来被社会文化所规定好的道路，虽然它看上去那么单调乏味，一眼就望到了头。
试图反抗的人，选择不工作或是不结婚的人，不喜欢异性的人，都会被视作是不稳定的分子，被亲戚的目光和舆论围攻。于是他们选择去大城市漂泊，也许死了很多天之后才被发现。
“路飞，为什么会想成为海贼王呢？”
“因为那是大海上最自由的人啊！”
自由。
自由。
那一刻，白玲珑深刻地意识到，这个异世的灵魂，是自由的。
这座学校是一座牢笼，每栋建筑都是吃人的怪物，每扇门都是怪物的嘴巴，吞吞吐吐着来往的人，把他们打磨成教学指标想要的人。
而她已经磨损太多了。
我的灵魂和□□已经残缺，不能像他一样自由地飞起来了。
有人要跳楼。
据说是一个被校园霸凌很久的高三女生。她站在了教学楼的顶端，俯瞰着这座校园。
很奇怪的，白玲珑看不清她的面容，却对她感同身受。
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少女，纵身一跃，直直地坠落，在地上留下狰狞的尸体和一滩血渍。
“有人跳楼啦？真的假的？”
所有人都兴致勃勃地冲过去，争做这第一个新闻发现者。
他们是那么的激动和兴奋，好似在这死气沉沉的校园里，终于看到一点新鲜有趣的涟漪。尽管那溅起的涟漪源自于一个少女的血肉之躯。
白玲珑忘不掉那些人的眼睛。
有不耐烦的：高考之前跳楼，净会给学校惹麻烦。
有看热闹的：哇！大新闻！
有带着窥探欲的：为什么呀！她是不是被那个了，所以想不开跳楼啊！
有恶意满满的：好烦啊，怎么死了，太懦弱了吧，骂了几句而已。
有惶惶不安的：学校查到我头上该怎么办啊，我也没有做什么啊，大家都讨厌她嘛，死了都这么讨厌。
……
就好像是梦境一般，一切回到了事情还没发生之前。
少女再次在她眼前跌落，而此时白玲珑正站在刚刚那具尸体的附近。
她得以看清少女的眼睛——那是一双麻木的、绝望的、死水一般的眼睛。
是我的眼睛。
我的脸。
白玲珑再次清醒，发现自己站在了教学楼的顶端。
她张开了手掌，看了看明艳得刺眼的天空。
原来，我才是校园的幽灵。
这时，一个身影攀着栏杆跳了上来：“你在玩什么啊！”
“哈哈，怎么不带上我！”路飞牵住她的手，兴奋大叫，“要来喽，三、二、一，跳——”
于是他们一起降落，在抵达地面之时，陷落在那人突然变成气囊垫的身体。
她看到了他的眼睛。是黑色的眼睛。很清澈。
路飞摸摸她的头，问：“你还想玩吗？”
白玲珑摇摇头，只是抱住他，然后嚎啕大哭。
她记起了这一切。她是一个早就漂离世间的灵魂，因怨愤而久久无法离开这片土地，一遍遍地重复着自己高中那三年，以及这看似解脱实则带来更深痛苦的死亡。
路飞只是被她的怨气所卷进来的异世魂灵。
他离开的方法，其实就在自己身上。
“路飞，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要。”他嘟着嘴，还带着孩童一般的稚气，“那样你就又要一个人了吧。”
“我本来也……”
“你可是我的伙伴啊！”路飞摇着她的肩膀，“我们要一起出海的！”
“我……”
我能出海吗？我能离开吗？我能解脱吗？
我能告别这日复一日的苦痛吗？
我能忘却这些被伤害的记忆吗？可他们已经融进了我的身体，变成了疤痕，每次回想便再次破裂，流出鲜血。
我能释怀那些伤害过我的人都过得很好这件事吗？而我已是被唾弃的魂灵，籍籍无名的“那个阻碍升学率”的懦弱学生。
……
“我搞不懂！”路飞捂着头大喊，“既然这些让你痛苦的话，那我就把它毁掉！”
路飞冲了上去，一拳打穿了教学楼的中心，然后是如同子弹一般散落纷飞的攻击。这栋楼终于因为遍布孔洞，一点点地垮掉了，声势浩大、灰尘遍布。
白玲珑坐在废墟上，觉得自己心里一棵盘根错节的名为痛苦的老树，被连根拔起。
“玲珑，我们一起出海吧！去我的世界！去冒险！”
逃走吧。
从这座牢笼里逃出去。
只要一直跑，就能跑出这永无止境的黑暗牢笼，就能获得梦里殷切期盼的自由，就能抵达另一个全新的世界，然后堂堂正正地活在阳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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