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歧路(上)

卢世瑜安然坐在梨木圈椅上,眉眼沉静如幽深禅院中一泓苍寂的古井水,言语却仍温旭:“臣说的话,郡主都记住了吗?”

“谁……谁在外面?”熙和沙哑着嗓音,回头望了望身后,将手中襦裙攥得更紧。她自幼习武,并未曾惧怕过生人,只是畏惧宫墙之内的人心。

“老师,要去哪里?”熙和看着老师,声音里似有哽咽,却连门外她所惧怕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青砖上踏过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门房的差役匆匆推开房门,看见房中那女子忧惧的目光,却又犹豫了。

卢世瑜并未言语,只递了一个默许的目光,示意他去开门。

总是要面对的。

熙和忽然就不怕了。

因为有些事情,怕是那样,不怕也是那样。既然总归是要发生的,又何需要,惊恐呢。

只是她不知道,如果那日闯进来的人当真是刑部的衙役,她会不会拔刀抗旨。

熙和忽然就想起了爹爹,想起那晚在晏安宫门前救太子时,爹爹又多威武霸气。

爹爹一直是她的骄傲,可她却从未有像现在这样,想成为爹爹那样的人。

威震四方,杀伐决断,能护住她想要保护的人。

可那时她还不知道,不管多威风的人,想要翻云覆雨,需要仰仗的,终归,还是天恩罢了[注1]。

*

“是……中书令吗?”

熙和紧紧咬着牙,倔强地没有让自己哭出来。

卢世瑜竟笑了笑。

原来,看着那个一向柔弱,事事要他庇佑的小姑娘,忽然之间因为他,努力想要遮掩起自己的恐惧,强装出坚强的样子,竟是桩令人欢愉的事情。

他却并未回答,只是和缓地说,“臣今晚说的话,请郡主务必,牢牢地记在心里。”

那已经是臣,最后,能够留给郡主的东西了。

眼前这姑娘,何其无辜。她也只是个,未曾做错过任何事情,却一直,被别人的错误惩罚着的,干净,善良的好孩子。

*

房门开着,屋外的冷风灌进来,游廊上的人,脚步声里却未见有丝毫戾气。

皂色长靴跨过门槛,进来的人,是萧定权。

“殿下?”

熙和望了望自己的老师,卢世瑜显然也是惊讶的。

定权却笑了笑,他也是如白玉一般温润的男子,笑起来恍若三月里吹皱湖面的春风。

定权索了笔墨,在屏风上题了字,又盖了印。熙和站在一旁,仰着脸,有些困惑。

“殿下也是来……考试的?”她揪着自己的裙带,模样有些憨傻。

定权垂眸,抿唇笑了笑,那笑纹却并未能够映入他的眼底。

“我是来给老师祝寿的。”他眉眼弯弯,熙和觉得那像哭一般的笑容是硬生生挤出来的。

“有几样寿礼,我想亲手送给老师。”他拍了拍手,身后的东宫衙役呈上了一个食盒。

“是长寿面吗?还是太子殿下想的周到!”

熙和乐呵呵地站在桌前等着吃面,太子却从食盒中端出了她并不认识的鱼和菜。

“菰菜,鲈鱼脍……莼羹?”

卢世瑜抬眼望向萧定权,眸中很少见地露出惊讶的神色,熙和脸上的笑僵住了。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

这是她最喜欢的,稼轩长短句……

萧定权脸上,还是那一副,恍若工笔细细画出来的笑容。可那笑意,却始终画不进他的眼底。

“卢尚书是江南人,尚书的家乡,不同于这萧瑟的中原。应该正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时节吧?”

熙和问:“为什么?”

“殿下,都已经知道了?”

萧定权转过身,他的声音已经无可抑制地淌出了悲痛,可他还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完,他原以为,能够若无其事地说出来的话。“像这画卷上一样的美景,尚书能够亲眼见到,本宫,不胜羡慕。”

“陛下有没有为难殿下?”声音里的关切,好像已经知道,他来之前,被那个一向严厉的人,如何,如何的羞辱过。

萧定权抬起头,他还笑着,流着泪,哽咽着,但还是想,像他的母亲一样,笑着,送别。

“愿尚书羁旅浩荡,青春作伴,早日还乡。”

“那齐王呢?中书令呢?”卢世瑜忍不住走上前,他想问,他也有想知道的事,想达成的心愿,也有想做,却终究还是实现不了的结果。

熙和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的老师,“什么齐王?什么中书令?”

卢世瑜没有回答,萧定权也没有回答。

那个孩子,眼里好像写满了要说的话,蓄满了要流的泪,却终究是什么都没有留下。转身,披风扬起的一瞬,好像将所有一切,都生生地,与他割裂开了。

那么他又是……如何去求的陛下?

卢世瑜心中如暗夜之下波涛汹涌,神色,仍是一如既往的端庄持重,只是那些汹涌而来的情愫,转瞬之间,会从眼眸中,悄悄地,流露出罢了。

他看着他转身,看着他离开自己,站在原地,有些话,想说,却好像又忘记了,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又或许是,有些事情,不必说,谁都已经,心知肚明。

他长久地注视着那个背影,错过阶上的人,被夜色吞没,消失在转角,一次,都没敢回头。

卢世瑜立在屋檐下,心里说不出的滋味。究竟是怅然,是遗恨,还是惊异,是温暖,他不知道,哪一种思绪,占的要更多些。

直到他被一个人打断。

那个人扯了他的袖子,诚惶诚恐地握在手中,小声唤他,“老师……”

他低下头时,看见那个向来柔弱的姑娘握在手中,小心地问他,“老师要……致仕?”

是要致仕吗?

卢世瑜问自己。

貌似……原本是不要的。

他看着那个姑娘,脑中浮现的种种宛如山回路转,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熙和却把那当作是默认了。

“为什么?”她问。

老师的作为,萧定权的态度,为何如此的一反常态?

雪。

她猛的一惊。

好像风卷起的雪花,在夜空中撕开了一道豁口,有些东西,之前一直藏在云雾后面的事情,忽然之间,便看清楚了。

昨晚差役来报科场出事,他问都不问清楚,便急急忙忙跑了出去,就好像他事先便知道,那晚一定会出事。

或许就连出的是什么事情他都一清二楚,不然他为什么不问呢?嘉义伯舞弊,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能不问清楚呢?

熙和愣在那里,那些画面不断地在脑海中闪现,连成一串时,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在刑部,他连抓舞弊的吏员都没放过,拷问他,拷问舞弊的贡员,拷问许昌平,直到事情的真相**裸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时,他又迅速做出了决断,有条不紊地指挥东宫卫,在近乎于绝境的境地里,给中书令和齐王布了一个局。

可是这个局,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还有那些笔迹几能乱真的、跟齐王来往的信件,他又是什么时候写下的?

心中的惊骇,心底的冰冷,漫过四肢百骸的惊惶,毫不亚于昨日那件被风雪欺透的衣衫。

老师说要走,他要去哪里,既然不是要致仕,他又是要去哪里?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个答案……

“是……他?”她声音颤抖着,攥紧的手指也不由开始颤抖,她不愿相信。

卢世瑜没有回答。

他好像避开了目光,那双躲闪的眼眸中,似是痛苦。

这么多年了,老师从未像今天这样,那几乎是将他所有的情绪,全部都,写进了眼睛里,教熙和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一旦有他不愿回答的问题,那就是他不愿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颤抖的手指松开了,她摇摇头,她不愿相信。后退,不停地后退。望着她的老师,她多希望,他告诉她是她猜错了。可是像刚才一样,没有。鞋跟不小心踢到门槛,她转身,迈过那道门槛,追着方才那人跑了出去。

“郡主!”

卢世瑜想拉住她的,他害怕他们做的这些不堪入目的事会伤她的心,又害怕她会去责难太子。

兄妹之间,手足之间,原本,都不该如此的。

可他却只看见转角浮动的那一抹水红的裙摆,一闪而过,忽然觉得,自己终究是老迈了,不管是哪个学生,追不上了。

[注1]不管是外戚专权还是宦官专权,产生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都是皇权**,因为他们窃弄的都是皇帝的权柄。所以你不管有多翻云覆雨,最后还不是要靠渣爹,靠**主义中央集权制度。一道高中历史题,看到答案的一刻我的三观仿佛有了质的飞跃🌚

关于两次出现的背影,因为我想到龙应台的目送……没错是目送不是背影orz

所谓父母子女一场,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的目送他渐行渐逝,你站在路的这一端,看着他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然后,他用背影默默的告诉你:“不必追。”

p.s.bg向的话,还是嗑师父和师娘吧。

按古代儒学那个伦理道德,老师如果和女学生走的太近的话,必然会被大臣联名弹劾的。

关于逾矩这个度,我从小就不知道怎样才算是不逾矩。可是喜欢一个人,如果太过外露,而对方又没有意思却又很善良的话,可能,真的会很让对方很难做吧。

以卢尚书那个觉悟,二房都不会纳,何况是自己的学生。只是说笑,玩笑,说着玩的,兄妹互黑,爱之深黑之切。

其实我觉得,在他心里,对于太子,他也是想要疼爱的吧,也想要教他点茶的吧,不然怎么会连他逾矩了都没有察觉,不然怎么会为他殉道。

只是碍于儒学的礼制,他不能。

太难了。

我哭会儿……

这两天字数有点多,大概会隔日更……如果字数少就日更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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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歧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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