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些,路德看向斜前方的戈林副元首。头等舱宽大的座椅都不足以完全挡住他的身躯,路德看到他将穿着红色袜子的双脚交叉着翘在前排的桌板上,手中一支粗厚的雪茄已经点燃,浓重的烟气弥散在整个舱室里。他时断时续地哼着不知名的曲子,偶尔将烟放在嘴里吸上一口,然后吐出两个烟圈。
这是他第一次作为国家副元首,代表元首希特勒去往国外谈判。路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早些适应这一切。
他突然又想到费里西安诺。当然这也并没有减轻他的不安感。他用两个手指掐着眉心。
自那次分别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费里的消息。或者说,他不敢去打听。
他在怕什么呢?
害怕听到费里亲口说出他恨德国人,就像其他所有意大利人一样。他也害怕费里因为意大利的经济贸易衰退生活过得不如以前,这本就源于他的政府的一个白日梦,而他本人,竟然真的相信了。他还害怕意大利政府和普通民众用手指着他骂他们毁了自己的家园,虽然德国政府早已通过掩盖事实和偷换概念形成了一套看似完美的说辞,但他却从来没有说服自己。
断交的若干年,他有借口不去思考这些,自我欺骗一样的假装那些过错与遗憾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德意分道扬镳后的第一次外交谈判即将到来。他就必须面对。
路德觉得自己很可笑。在火药和炮弹碎片飞溅的战场上都毫不畏惧,此时竟会害怕去面对自己曾经的爱人。
“无论如何……”他再次扭头看向窗外,“总好过在战场上相见……”
第一场谈判安排在飞机落地后的三小时。
他们与意大利方的人员几乎是同时抵达瑞士政府安排的谈判地点。在瑞士外长弗雷德里希·瓦伦的带领下,两国代表走入会议室。
路德看到费里西安诺走在意大利的政府首脑卡洛·斯科尔扎与外交部长迪诺·格兰迪之后。与他印象中的费里几乎没有一点变化,在看到他时,费里微笑着向他招手。
路德却不敢回应他,立即闪开眼神。他的心脏一阵狂跳,脸上像是烧着了一样火辣。
但随后他又担心费里会不会因为自己没有理睬他而难过,于是他又将目光转向费里。
对方没有注视着他,而是和自己国家的人在交谈着什么。
在各国媒体的闪光灯之下,瑞士外长强打起笑容:“在谈判开始之前,根据外交礼节,希望两国的代表能一一握手以示友好。”
先是用英语,然后又用德语和意大利语各重复了一遍。
路德看向副元首戈林,能否和意大利人握手这件事,需要由领头人来决定。
戈林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将手臂架在胸前,昂起头左看右看。丝毫没有想给东道主留情面的意思。
持续不断的闪光灯的声音在沉寂的空气中尤为刺耳,瓦伦外长的笑容僵在脸上,用手帕擦掉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还是意大利做出回应,为首的几个人低声商量了一番,然后排成一队向他们走过来。领头人斯科尔扎是一位戴着眼镜的光头中年人,路德看到他从戈林面前走过,直接将手伸到他们的外交部长瓦/尔/特·黑韦尔面前,随后又走过来与他握手。
后面的人也全部如此,唯独留戈林一人仍然趾高气昂地站在那里。
当他触碰到费里的手掌的瞬间,他只感觉全身一阵酥麻感,就像有电流闪过,但又很温柔。费里的手软软的很温暖,让他想起罗马冬日的晨光。
但路德仍然没有直视对方,费里比他矮几公分,他需要将头低下很深才能避开费里的目光。
“路德。”费里并没有直接走向下一个人,他将一个手掌大的金属盒塞进路德手心中。路德惊诧地抬头,费里仍然温和地微笑着说,“这是路德你的吧?上次你走时忘在我家了。”
透过嵌在盖子中央的玻璃板,路德看到里面是一枚铁十字勋章,中心刻着大日耳曼国的逆万字符标志。
“对,是的……不好意思……”他有几年没讲过意大利语,说话时有些慌乱,“谢谢你……”
费里放开他的手,留下一个温暖的笑容,继续向前走去。
双方代表就坐,瑞士政府方面的人员和各国的记者离开会议室,会谈正式开始。
路德用五指紧紧扣住那个小小的盒子,上面还带着费里的体温,他不想让这份温度很快消散。
第一天的谈判不出预料地没有任何结果。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进展,大概就是两国将互为死敌多年积攒的怨恨全部倾泻出来。大概明天就可以真正冷静地坐下来谈些事情了吧?
回到酒店之后,路德拿起费里递给他的那个小盒子。他坐在床上沉思着。
他是什么时候把它丢在了费里家,甚至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发现?他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路德把盖子打开,取出铁十字,他突然看到里面藏着一张折成指甲盖大小的纸条。
他激动得立刻站起来,把纸条展开,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笔迹写着:
“路德,我好想和你单独见面~贝尔普大街69号的咖啡厅,晚上六点我在那里等你哦!”
末尾用简笔画勾出一个笑脸。
路德抬起头看着钟表,五点刚过五分。从这里到贝尔普大街大约只有三十分钟的路程,但是他应该早到一些,他不想让费里等他。虽然费里八成会迟到。
路德这样盘算着,从行李箱中拿出一身便装。
“这是不是不符合规定?”刚要摘下领带,路德的手突然顿了一下。
“不,没有关系。这里是瑞士,一个德国人要在这里见一个意大利人,没有法律规定不可以。”他这么想着,继续脱下西装外套与衬衫,换好衣服。
在出门之前,他对着门前的镜子整理衣装,他看到自己略微上扬的嘴角。
尽管他立刻让自己严肃起来,但他无法否认,他此刻满心欢喜。
他已经忘了上一次有这种感受是在何时了。这么多年,他见惯了党卫队阴辣狠毒的招数,见惯了官场上的明争暗斗。他忍受着这一切,他的笑容只存在于对那些大人物的赔笑中。他真的很累,很希望有一个人能陪在他身边。
纵使来到这里之前有诸多不安,但当真正见到费里的面孔、看到他的邀请时,路德唯一所想的,只有去见他。
打开房门,他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就有两个穿着国防军军装的卫兵伸手拦住他。
“您不能出去,先生。”
“为什么?”路德看着说话的那个人。
“副元首命令我们保护您,没有他的命令,您不可以离开。”另一个人上前敬礼,对他说道。
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他不知何时握紧了拳头,用冰冷的语气说:“我不需要他的保护。”他推开卫兵的手臂,冲破阻拦继续向前走去。
但那两名卫兵又从他身后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试图向后拖拽。
路德用力地将双臂向前一拉,那两人反而被他甩在地上。他的衣服被扯掉了一半,停在原地愤怒地看着仰在地上的二人。
其中一人像看怪物一般惊恐地看着他,手脚并用地向后退了两步,端起步/枪对准他。另一个人站起身来,拍了一下身上的灰尘,然后一边死死地盯着他,一边从口袋中掏出一只哨子叼在嘴里。
尖锐的哨音刺进耳膜,却仿佛一针镇静剂一般,让他瞬间冷静下来。
火气彻底消散,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下多么荒唐的错误。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他默默地在心里问自己。
增援的小队很快到达,约有十几个人,都端着冲/锋/枪,踏着小碎步快速通过走廊冲到现场,将他团团围住。
“放下武器,举起手来!”距离他最近的卫兵喝道。
他没有武器,于是将双手举过头顶。
双方僵持着。路德不会再试图突围,卫兵也不敢对他动手。直到一位戴着尉官军衔领章的军官快步走来。
他穿过重重围堵,走到路德面前。他左右看了一下那些卫兵,挥手让他们放下枪。然后他向路德敬礼:“我很抱歉我的小队的冒犯,长官。但我们无法违抗副元首的命令,所以还请您留在这里。”
路德也回敬军礼。虽然他没有穿军装,样子也十分狼狈,但声音却很冷静:“我明白。我可以留下,但请让我见副元首。”
“副元首现在不在这里。他返回以后我会转告。”对方回答。
“麻烦了。”路德向他点头表示感谢,“另外,我也很抱歉冲撞你的手下。”路德的目光寻找着刚刚的两人,他们站在包围圈之外,仍然惊魂甫定地望着他。路德将右手放在心口处,低下头向他们道歉,“请原谅我的冲动。”
他仍然回到房间中,房门被锁死。
钟表的走针嘀嗒作响,时针已落在阿拉伯数字6的位置。路德坐立难安,从客厅到卧室再到阳台,他来回徘徊。
他不知道费里是不是已经到了那家咖啡厅,又会不会在那里等自己。他同样也不知道戈林是否可以给他出去约会的自由,如果不可以的话,他倒是希望费里早点离开。
路德刚刚在沙发上坐定,就又站起来走向窗口。夜幕已完全落下,站在窗前,他看着雪花飘落,楼下花园的小路覆上一层浅浅的雪花。
他在想费里可能为了赴约在湿滑的道路上摔跤,又可能因为在大雪天里等着自己的到来而受凉生病。
六点二十分。六点四十分。七点整。七点二十分。七点四十分。八点整。
临近八点半,戈林副元首终于来到他的房间。
路德仍然以标准的姿势向他行礼。虽然心中急得就像有数百只蚂蚁在到处乱爬:“副元首,我请求暂时离开酒店,希望您批准。”
然而戈林就像没有听见一样,自顾自地走进客厅,将他手中捧着的一本厚重的文件夹放到橡木桌上:“为了以后合作方便,你要学习这些材料。”他将肥胖的右手压在上面,手指很粗短,“这些都是我的演讲作品,你需要在十天内读完,然后到我的办公室汇报。”
路德看着他手掌下面将近十公分厚的文件夹,无奈地点了一下头:“是,副元首。那么可否准许我暂时离开?”
“你要出去干什么?”戈林肥硕的身体坐进沙发里,路德感觉到整个沙发向着他坐下的位置陷下去。
“我去见一个……”路德本想说“朋友”,但到了嘴边却又改口,“……一个我认识的人。”
“别去了。”戈林不耐烦地向他摆手,然后他翘起二郎腿,把手放在膝盖上,“这里很危险。”
“没有民族社会主义,仍然以选举这种荒谬的方式选择领导人的国家,实在太危险了。”戈林没有等路德发问,便继续说道。他的食指指向路德维希,“所以我才要对你进行严密的保护,以保证我们的祖国先生不会沾染到那些看似很诱人,实则很愚蠢的思想。”
“副元首,我不会被它们所迷惑。”
无论他是否真的这样想,路德此刻只有顺着这位副元首的意思提出请求。
“不不不……”戈林扶着大腿,费力地从沙发上站起,沙发恢复到原有的形态。他向门口走去,“错误的思想的蔓延是很迅速而且潜移默化的……”他背对着路德挥手,“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
“可是,副元首……”
还没有等他说出口,对方已先一步走出房间,只留下一声大门撞击门框的巨响。
路德失落地摇着头,他拿起那本沉重的文件夹。翻开第一页,第一行的字迹就抓住了他的目光。
“德意志需要战争!”
路德又立刻将它合上,奋力地扔向沙发上刚刚那个戈林坐着的位置。
但随后,他还是再次将它捡起,端正地摆到桌子上。
伯尔尼谈判持续了两天,最终以德意各自退让一步收场。大日耳曼国同意撤回部署在阿尔卑斯山脉的兵力,意大利帝国承诺永不会准许自由法国的军事人员进入本国境内,并赔付德国3.2亿马克。
路德维希也在回国后被开出25万马克的罚款。理由并不是殴打卫兵,而是对副元首言语不敬。
他其实很不喜欢走夜路,尤其是一个人。但是在日耳曼尼亚,冬天天黑的时间就是很早,他没有办法。
当然,再过一个月,等到春天到来,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路德维希将车驶进自己家的车库。他从口袋中拿出家门钥匙,却发现家里已经亮起了灯,冷色的灯光透出窗外。
路德警觉地悄声走到一楼客厅窗的外面,试探着向屋内望去。
客厅里一切如旧,暖炉已经被点燃,他闻到一阵烤吐司时特有的小麦的香味。
他从正门进入屋内。当看到门口的衣橱里整齐地摆放着叠成四方形的深蓝色外衣时,路德瞬间放下了警戒。
他也把外衣脱下,叠成类似的方块,放在衣橱的另一侧。
“哥哥——”他向屋内唤道。
“呦!阿西,回来了?”他的兄长,顶着一头银白色蓬松短发的基尔伯特·贝什米特,从厨房中钻出来,手上戴着厨房用的隔热棉手套向他打招呼,他和路德十分相似的面孔,却丝毫不像路德一样严肃,笑着的时候嘴角大幅度地向外咧开,“晚餐马上就好,你就坐好等着吧!”
“好好好……”路德虽然这样附和着,还是走在基尔伯特前面进了厨房。
香气扑鼻而来,路德看到还在运行着的烤箱里吐司面包整齐地摆成一排,炉子上正煮着满满一大锅浓郁的土豆汤。
“嘛……不错嘛?”他看向基尔伯特,对方双手叉腰,满脸骄傲的笑容。
“叮”的一声,烤箱发出了提示音。路德也戴好手套,打开烤箱门,双手将托盘端出。
“你怎么想起来来这里,你不是说,更喜欢在柯尼斯堡住着?”路德一边将吐司一一放在竹条编成的盘子里,一边问道。他依然记得战后重建时,尽管他几次表明希望哥哥能和他一起住在日耳曼尼亚,但基尔伯特依然选择回到那座他最初诞生的城市。虽然节假日经常会相聚,但相比几乎每天一起行动的战争时期,他们仍然生疏了许多。
“本大爷还不能过来看看自己的弟弟?”基尔伯特将土豆汤倒在一个大的白瓷碗中,然后从橱柜里拿出一只汤勺,“而且,我听说你最近不太开心?”
路德没有说话,继续着手上的工作。但下一秒就被基尔伯特搂住肩膀,他大笑着说:“哈哈哈,怎么了阿西?是不是被罚款之后没钱了,需要我的接济?”
路德拨开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冷淡地回答:“我不缺钱,哥哥。”他端起工整地摆满几层吐司的盘子,走出厨房。事实上他并不想提起这件事。
餐桌正中央的土豆汤飘散的热气徐徐上升,基尔伯特舀了一大勺,浇在自己餐盘里的香肠上:“一会出去喝酒怎么样?”
路德没有回答,他正出神地望着那几缕白气。
基尔伯特抬头看着他,手掌用力地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阿西?不会是生病了吧?”
“啊……抱歉。”路德回过神来,他拿起一片吐司放在盘子里,然后用叉子切开,但没有吃。他摇摇头说道,“我只是觉得……为什么自己有那么多敌人……能好好交流的人却没有几个,无论是人类还是我们的同行……”
“因为我们是强者啊,阿西!”基尔伯特的手臂越过餐桌,用手扶着路德的胳膊,他血红色的瞳孔中闪着光芒,“强者永远是孤独的。”
路德看着基尔伯特的眼睛,其中虽然有担忧,但更多的则是自豪和欣喜。
的确,是眼前的人创造了他,教养他长大成人,又助他登上欧洲的顶峰。他们带领德意志一族熬过无数艰难的岁月,踏着战友和敌人的骸骨,终于统一德意志和全欧洲。他们从不需要别人的理解,只需要光辉的战绩。
可是哥哥,我们有必要一直这样吗?德意志是一个国家,并不是战争机器;德意志的人民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并不是机器中可以随时替换的零件。
……对吧?
当然这些他都没有说出来。他只是点头,从喉中发出一个声音。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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