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里把林雪苔押到东南角马厩旁的一间杂物室里关着。
当时的情况来看,他们还没到那一步,府里老一辈似乎也不打算对一个十来岁的外姓亲戚强势逼问。
周瑞正好赶到,带着从林雪苔房间里搜出的一沓陈年竹纸、三块儿徽州松烟墨锭,以及被直接当成证物的手稿和半个未编织成的人偶。
对于正在情绪头上的人来说,情势一下分明了,寄居府内的林家子就是真凶。
“这个偶件不是我的东西!”
“既然林少爷这么说,姑且这个人偶子算是飞来的。”
周瑞圆滑精明,一般是不在这些事上冒头的,然他曾是王夫人的陪房,也是半个王家人。
如今看到自家公子和王家的姑娘生死一线,又知王夫人目下恨死了林雪苔,便出来代王夫人说话。
他朝床沿贾母王夫人等的背影拱拱手,起身问林雪苔:“那为何写宝二爷和琏二奶奶的生辰八字,就这两张字条子,和林少爷书房里的字稿一模一样呢?”
王夫人自从听了贾宝玉让打发他走的话,竟似心胆俱裂,仿佛儿子的死已是定局,往后她也全没有指望,什么也顾不得了,回头厉声吩咐,“快将这个下作种子拖下去家法处置,到底问他出如何才能把我的宝玉还给我。”
“你儿子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林雪苔脸上冷笑,两个拳头捏的紧紧的,直发抖,“救儿子屁也不会放一个,冤枉我这个外地亲戚倒是很有一手。”
话音刚落,一个扬巴掌就扇在他脸上,直打的他一趔趄,半个身子都向后倒,后面的人也没让,林雪苔站着摔了下来,屁股着在地毯上。
“忘恩负义的小畜生,胆敢这样和太太说话,现在就拖出去立刻将你打死,也不能抵消你对贵妃生母如此出言放肆!”
周瑞的媳妇儿在听到“你”的时候就站了出来,一番话说完脸上又红又白,好像林雪苔说了什么丧尽人伦的话,好像他竟把Jian淫掳掠都用在了她和王夫人身上。
一屋子很多人也都懵了,她们骂人不是没说过狠话,但从没有人敢当着主人家的面骂,还骂的那样市井粗鲁。
她们群情激愤,觉得没有保护好主人是自己当下人的罪过。
主人被责,则要十倍百倍加身于自个儿,于是全屋的丫鬟媳妇婆娘,还有周瑞那几个管家跑腿的,这些有头脸的人物,一时全部受到十个耳刮子的折辱。
马道婆状似惊吓连连,抖着神叨的语气说:“诸位先别恼,此时还是想法儿救宝二爷的命要紧。”
连她这个外人都知道,就算最差,事发被抓了赵姨娘,贾府也会把罪责安在这个外来庶子上,以免家宅不宁的丑事传扬到外边,他们这样的世家簪缨,可不能经受这样的丑闻。
于是也不吝啬两句清明的话。
“马婆子说的有理”,周瑞目光犀利地看向林雪苔,“现在就是打死他,也救不了咱宝二爷的性命。”
他心里或许已经明白了,这样一个莽撞、在府里又没有眼线的外客,哪能同时对贾宝玉和王熙凤造成什么伤害。
“老夫人,二位老爷,几位太太们,不如我先把他带下去,是家法处置,还是另行关押,全凭吩咐。”
贾政或许还有一点糊涂,但贾母和贾赦哪里还不明白,点点头应允了,让先带下去关押,事后家法处置。
两个长随模样的来押林雪苔,身后一众让的远远的,林雪苔像是被打懵了,透过垂在肩膀上的头发,能看到他左脸上赫然突起一个红巴掌。
他抡开来拉他肩膀的手,说:“我自己来!”
然后一手撑毯子,从地上换着爬了起来。
他站起来后,没有看他们任何人,满地下人倒都看他。
他一双眼睛红的不像是要哭,又沾着水光在眼角里,吸了吸鼻涕,两个长随押住林雪苔的肩膀,他被迫头低下去,又倔犟地抬起来。
两人押解本身就属于一个威慑的行为,因为林雪苔又不可能逃跑,而且年龄又不大,身板小,一般情况不需要这样兴师动众来押,但是,他们的每一个流程动作都需要展示出挑战贾府权威的下场。
于是青壮的长随手上使力,狠狠把他摁了下去,林雪苔皱着一张属于十一岁少年人的脸,又抬起头,眼睛虚着要看前方。
“好了,就这样带他走吧”,贾政背过身去搭了一句话,贾赦也要出门去吩咐底下办事儿。
贾赦刚走出屋子,隐隐的木鱼声响就传了进来,听久一点儿,还不是请到院里的和尚们,那声音非常不同,一屋子人也都听到了,接着又听一个人声说,他们挺会治家里中邪祟的人,这无异是救命稻草,房里赶紧让人去请进来。
一番操作,贾宝玉和王熙凤得救了。
说实在的,林雪苔摊上的这个事儿可太大了,当时社会上非常忌讳厌胜巫蛊之术,尤其在上层顶级社会里,对此的惩罚力度是非常的大。
林雪苔面临的是被送官查办,或是由贾府内部长期监禁,最有的可能还是被按家法打死。
一来他是被冤枉的,二来他又是林家的孩子,如果留下他,府上会长期落下口舌,而发狠把他打死,等事情一过,说杂话的人也都偃旗息鼓了。
只是林雪苔自己还不知道。
他被关押禁闭后,就一直处在一个外表浑噩,内心恐惧的状态。
就拿最简单的类比来说,他原来姓胡,在胡家时,虽有活要干,也不能顿顿吃上肉,但他爹娘从来连他手指头都没碰一下,而且相当的尊重他。
就说米铺上日常的营收,他懂事儿后,他娘都会让他知道,比如今个儿又卖了多少钱啦,今年咱家又攒了多少钱,因为他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所以不会乱花钱,但也不会因为用了两文钱买糖吃就自卑或者歉疚,他身边跟他一起玩的小伙伴们却大多这样。
当时江南一带商品经济兴起,民间的社会风气有所活泛,家庭关系也和缓了许多,但极少有人家能做到胡家这样开明,甚至在他们“棍棒底下出孝子”思想的邻里眼中是瞎胡闹。
所以就不难理解林雪苔进入贾府的各种不适和不理解。
当他为了生活下去,以一种不情愿的姿态缓慢适应这里的时候,突然府里跳出一只大老虎,点名要吃他,那他在最初的勇气和所谓鲁莽挥洒过后,面对难逃被囚,等待被吃的命运,那么就只剩下恐惧了。
林雪苔被关到第四天的时候,王熙凤和贾宝玉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向好的趋势非常明显。
这时,他们才确定下来要处置他。
首先是林雪苔从扬州带来的小厮林栖也被送了进来,看样子要和他一起关押。
这几天没人和林雪苔说过话,突然身边来了一个他熟悉的人,按理说不管怎么样都该去问问外面的情况,毕竟有一点他是明白的——如果贾宝玉和王熙凤中有一个不幸离世,他难逃一死。
关进来头三天,林雪苔都没有吃饭,今早上他实在饿的受不了,扒了两口肥油炒饭,里面的肥肉因为放了两天,已经馊了,他吃在嘴里像吃虫子,很快就闹肚子了。
他靠着墙角,虚脱地蜷缩起身体,脸上全是汗渍,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上,看起来又脏又臭。
林栖捡了条高板凳,吹了吹上面的干泥巴,摆好背对他坐下,没有主动开口搭话的意思。
空气里弥漫着铲子和箩筐上散发出的马粪气味,还有这几天林雪苔出恭马桶的气味。
林雪苔半睁着眼看林栖的背影,心里想他可能就过一受不了了。
可是接下来,直到午时,外面看守的人换岗,林栖也没说什么。
林雪苔心里不免对他另眼相看了,因为在他眼里,林栖其实是一个很标准的林家人,学识和见闻都很高,性子上似乎不合群,但是看到有人遇到困难,一般都会上前出言或出手帮忙,而且都非常地爱干净,受不了脏。
刚开始的时候,林雪苔其实很讨厌他,因为他就像一个翻版的林黛玉,早上跟着他上学,下午跟着他回到院子,哪里都有一个林家人的影子。
他讨厌林黛玉,所以也讨厌林栖。
相处久了以后,他发现林栖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人,虽然冷冷的不爱说话,但也不会背地里说人的不好,做事喜欢动脑子,所以干的很高效,还做得好。
林雪苔想了想,张口说:“贾宝玉和琏二奶奶怎么样了?”
“有人来治,养着就好了”,林栖坐在凳子上淡淡地说了一句。
林栖倒从不喜欢粉饰太平,而且有时候还更喜欢把情况往更糟的方向说,林雪苔因此信他的话,动了动胳膊,把自己撑起来一些靠着,问:“那为什么把你也抓进来?”
林栖脚在地上划了一下,头轻轻往地上看,没有回答。
“既然他们好了,会放把我们出去的吧?”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天真呢?从一个平民,做到贵族少爷,这么大半年过去,难道对你就没有一点点,哪怕一点点的精进吗?”
林栖的语气是这样的深切,让他一时不知所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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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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