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栖的死,是继被遗弃后,生命对林雪苔的第二次重创。
一棍子,又一棍子。
敲碎了他少年时代的部分稚嫩和憧憬,也敲碎了过贵族生活的侥幸。
俗语说穷人孩子早当家,在当下的时代,林雪苔的家庭不管怎么看都是幸福的。
胡满仓和汤漪历经哀苦不易,即当了爹娘,便不忍再让自己的孩子,经受和自己幼年一样的,身体上的饥饿和人情感上的冷漠。
他无疑得到过爱,即使他们突然撒手,可如无意外,这份爱,也将用它的余温温暖他的一生。
切身体会到世家大族内部惨淡的生活,面对赤条条的戕害,当他深陷其中,带累一条鲜活的人命,那份来自爹娘的爱,一下子龟缩进记忆深处,并小心翼翼窥视拥有者,唯恐自己受到牵扯。
林雪苔却不能任它去了,所以他煎熬,难受,灵魂在有爱的世界和冷酷的世界来回撕扯。
但起码他还活着,林栖却要死了。
为了小惩大诫,次日在西府祖宗祠堂行刑,东府仆役将雪苔一并架来,随着赖大家的宣读完林栖的罪状,他被摁上宽大的春凳。
这时,林雪苔才恍惚地抬起头,他们虚弱地相望对视。
林栖扯出一个含蓄内敛的浅笑。以后,在那漫长痛苦的时间里,随着大板子一下一下,重重地落下,他再也没有向林雪苔望上一眼。
直到被打的内脏出血,这个十二岁的旧日林府少年在撕心裂肺的惨痛里死去,林雪苔再也支撑不住,脑袋里的一根弦松断,撒开双臂,由两个小厮架上,犹如与他一同死去。
顷刻间笼上屋檐,林黛玉在树影回廊里慢行,两旁丫鬟们踮着脚,用长长的撑杆把绢紗灯笼点亮。
她扶着冰凉的廊柱向外驻留,夜风吹拂,灯笼晃足,昏黄的火光摇摆不定。
贾母一再否定林黛玉去前院,还说已经请了王太医来给林雪苔把脉开药。
林雪苔那边早上从祠堂带回来开始不对,喝点清水都会吐出来,院子里跟管家说,只说会找大夫来,钱嬷嬷急的没有办法,找到林黛玉。
林黛玉当场哭了出来,丢开人去找贾老太太,钱嬷嬷和紫娟在后面拿着帕子追。
赵姨娘和马道婆的事林黛玉已经知道了,她是在赵姨娘来看望的时候套话试出来的,没有耽搁立即告诉了贾母,之后知道竟是贾宝玉的干娘马道婆弄鬼害他们俩。
点灯后,管家妇人站在贾母房外,看婆子们捧着食盒鱼贯而入。
中午贾母就说,这几天府上不安宁,让她们姑娘都上她屋里用饭,林黛玉明白是这段时间府里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太不中听,老太太要护她在身边,教有些人看到。
林黛玉在贾府住的第八年,贾母一如既往地照顾她,爱护她,府上人多口杂,她老了,并不能管住每一个人的嘴。
她明白外祖母待她之情,而另一边,林雪苔是父亲留下的孩子,是她的亲兄弟。
于贾府而言,却是已故姑爷的私生庶子,就算死在府里,也没人会把他记太久。她不能,不能对林雪苔不闻不管。
靠近贾母的上房,林黛玉抬头看见堂内薛宝钗、贾探春等人都已经来了。
这几天她第一次再见到贾探春,她知道了赵姨娘做的事情,因此不知道该用什么姿态面对林黛玉。
她迈进灯火通明的正堂,听到薛姨妈陪贾母说笑的声音,陪坐在一旁的贾探春眼尖,叫了一声:“林姐姐来了。”
林黛玉刚在外面哭过,红眼圈在黄亮的烛火里瞧不分明。贾母招手叫她,她一步一步过去,贾母就将她搂进怀里。
“好玉儿,不要再去想那些糟心事儿”,贾母爱抚地说。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她依偎在外祖母身旁,感到一阵阵心凉。在开饭前的这段时间里,她们聊起还在卧床不能来吃饭热闹的宝玉,聊已经能下地的凤姐,没有一句再提到林雪苔。
其实想一想也能明白,赵姨娘被关了禁闭,马道婆在外被四处搜寻追捕,这些本来都是秘密进行的。
但在贾府里只有“秘密”的说法,没有真的秘密,许多人精闲话,前后一联系,很容易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至于说林雪苔,又不是谁的什么人,况且上头都没说什么,有什么好替他叫冤枉的,幸灾乐祸当做活话本才是有趣。
贾府里的老爷、夫人,为了家族声誉,个人声誉,既不敢说,也没必要说,惩处赵姨娘,捉拿马道婆,只为全府邸威严,正家族根基。
饭桌上,林黛玉思量该怎么跟贾母求情,一直到下桌,她终于使自己接受这个事实——要等林雪苔病情好转,府里风声下去,外祖母才会同意她去前院。
贾母由薛姨妈,鸳鸯搀扶到罗汉床上坐卧,大抵是有些倦了,听到管家婆子声音稍大一点就问:“外面怎么回事?”
林黛玉才回过神来,回忆刚刚从脑子里溜走的声音,似乎是林雪苔身边的另一位葛嬷嬷。上午钱嬷嬷才来找过她,林雪苔呕吐休克,请不来大夫,此时老太太刚用过晚饭,是有什么要紧事,难道林雪苔他……
“老奴叩见老夫人”,葛嬷嬷被放进荣庆堂,向贾母跪下,话里有些急促,不像往常和缓,“求老夫人为前院的林少爷做主。今幸得您恩典,请来太医为林少爷瞧病,可太医诊后却说,林少爷得的,怕是夏月霍乱。”
霍乱,一种烈性传染时疫①,诸人都为之一怔。
贾母立即道:“是什么霍乱?是湿是干?”
“太医说是湿霍乱。”
“那还能治”,贾母感到脖子上出了细汗,念了句佛,刚松懈下的精神在看到葛嬷嬷纠结的样子时又绷紧,“是缺药?拿药珠大奶奶陪着去取就是。”
“老夫人容禀”,葛嬷嬷眼中急出些泪花,“王太医下午来的,初时也只当是寻常湿症,可方才少爷病情骤剧,上吐下泻,太医细察脉象后说,是‘霍乱转筋’的急症,已是危候了!”
林黛玉在贾母身旁眼前一黑,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抢白了一句:“你……你说什么?葛嬷嬷?”
唐《外台秘要》载:霍乱转筋者……病者吐利,汗出发热,恶寒,四肢拘急,手足厥冷,即死。
人会死去,且速死。
一个会“过人”的,将死的外姓少爷,身上刚背过罪,得的是霍乱,在诗礼传家的公府侯门里,下场不言而喻。
林黛玉从软垫上站起身,紫娟扶住她时,才感受到她全身难以抑制地颤抖,她一把握住她的手心,手心冰冷,好像把一室初夏暖气换作三九隆冬的一块冰。
即使林雪苔和她并不亲近,林黛玉依然对他有着出于血脉亲缘上必然的牵挂,和宗法礼教下天然的托付感。
她不回避这个问题,出于自身性格上的骄傲,也不愿承认自己需要依靠这个兄弟,才不至于在外祖母府上像是没有根茎的浮萍。
然而林雪苔的存在,对林黛玉来说并无益助,贾府给人一种感觉,好像已经咬死了要弄掉他,所以他在贾府像片空气,像个笑话。
他的存在,只折磨了他自己。
“姑娘,姑娘使不得!您仔细身子。”
林黛玉再次从精神的世界回到现实,人已经站到金蟒戏雀栽绒毯中央,鸳鸯正拉住她,怕她再往前走,会走出去。
“林丫头也是急坏了,快回来坐下”,贾母从榻上拉长上身,满脸忧切地唤她。
林黛玉脚下像踩着棉絮,不着天地,直愣愣朝贾母的方向挪了两步,如蝉翼折断,“噗通”向前跪倒。
“老祖宗……老祖宗救我,您知道……父亲临终前才将霙哥儿找回,又珍重托付于我,我若不能护他一二,他日九泉之下,我何以答父亲……”
“快起来,扶起来”,贾母连呼两声,鸳鸯已先一步弯腰搀扶,林黛玉身姿瘦弱,这时却不能教扶起来。
贾母眼角直沾上眼泪,说:“玉儿这是做什么?”
薛姨妈等也都跟着两头劝。
其实她们都很明白,林家少爷的命运几乎从确诊“霍乱”的那一刻就已注定,或许在更早之前……
大家族在维护自身利益时,表现出的温情,只是一页面纱。
①百度整理:古代的“霍乱”是一个大篮子,里面装着许多种能引起上吐下泻的疾病,而现代的“霍乱”是这个篮子里最致命的一种。
在古书中读到“霍乱”,它大概率指的是我们今天常见的急性肠胃炎。但在描述一些大规模流行、病情极其凶险、死者甚众的疫情时,这些记载里就很可能包含了真正的、现代意义上的霍乱。
葛嬷嬷说林雪苔得的是“夏月霍乱”,是古代中医对夏季突发吐泻病症的统称,与现代医学定义的霍乱弧菌引发的传染病存在本质区别,但是贾母等一听到“霍乱”,会首先往最坏的地方想——具有烈性“传染”性的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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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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