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隔屏风

林雪苔和林黛玉是同父异母的实况,他从认父以后的几年里一直以为是真的。

他原本姓胡,名霙,生父生母的经历比较坎坷,父亲叫胡满仓,母亲因在家行四,只有一个叫四儿的名儿,七八岁时家里给他们定的亲。

胡满仓十四岁服徭,被抽去山西治黄河,这个苦徭能活下来的人十不存一,胡家基本要做大儿子的丧葬准备,汤家那边也借此单方面取消婚约。

汤四儿家境艰难,七个姊妹兄弟里,因她牙口还齐全干净,父亲和她商议后,把她被卖死契到了县里的大户家里,做了洗衣裳的丫头。

后来乱党从边关开始起兵,汤四儿跟着大户一家提前往南逃走,家主决定把新家安置在应天境内,把多的丫鬟小厮家生子卖出好些,汤四儿被卖给人牙子,坐船去了姑苏,送到花艇上。

她是北方人,在大户家里几年长成的高大漂亮,但不惯在船上,有位官爷见她晕船可爱可怜,替她赎了身,一段时间后把她转手赠给当时的巡盐御史林如海。

林如海给她更名叫做汤漪,这名儿扬州官话讲起来有些滑稽。

林如海借此名儿教她识了几个字,后来她生第一个孩子,断然不肯听胡满仓的叫做胡牛儿,她叫他霙儿。

林雪苔入私塾学字,《说文解字》中云:霙,雨雪杂下也。十岁到贾家才接触到许多书和文章,张衡《西京赋》中说:飘雪霙其无垠。

雪花漫天飘扬,人如雪之纯净,不染纤尘。

拨开第二道紫晶长帘,林黛玉坐在厅头太师椅上,手上夹着一枚棋子,偏头看了过来。

她细长的眉毛一动,露出笑,“瞧把你热的,怪哉今日没太阳,想是太阳单照你了?”

手中团扇向下首椅子上一指,意让他坐。

林雪苔瞥了眼,绕过去没有落座,下首的椅子离林黛玉太近,如果再过两年,她生的更高些,两人坐正了,袍裾和群角像是会纠缠触碰。

那椅子后面几上摆着一大盆冰,林黛玉见林雪苔坐来自己对面,支了一声,紫娟把冰端到他身后一张高几上放了。

今年京里下了两场大暴雨,晴了以后,一连湿热十多天,老太太怕她们姑娘中暑,免了晨昏定省,这几天府上忙过中元节,她们才从园子里出来陪老太太吃中饭,今晚上还要家祭焚香。

吃毕中饭,林黛玉本要在贾母房里歇中觉,雪雁上来说,霙少爷给她送了东西进来。

“又是哪儿淘来的新奇小玩意儿?与他说我知道了,下午凉一些再见,噢?”说完便转到屏风后头去更衣,因瞧雪雁欲言又止,笑道,“难不成是什么吃食?现下放不得了。”

屋里还有几个丫头嬷嬷,雪雁笑说:“不过是新买了书,姑娘午后再瞧。”

林黛玉遂满腹狐疑,不过想到这个兄弟虽偶有出阁,但行事作风渐渐周密,很少授人以柄,就也没太多想。

一觉醒后,她和姊妹们一起在老太太屋里歇凉,不时宝玉从外面回来,热的满头大汗,老太太忙命他下去梳洗,洗完进来,又让厨房端上来砂糖冰雪冷元子看她们一块儿吃。

林黛玉旁边小几上踞着一个捧盒,紫娟打开来,正是一碗冷元子,贴碗的冰化了,碗里捏的黄豆沙元子还是好的。

紫娟端过来放到八仙桌上,林雪苔的手肘搭在桌沿上,紫娟放碗他也没挪一下,只是若无其事地看一眼林黛玉。

“这是小姐专门为少爷留的。”

林雪苔低头拿勺子在上面拨了拨,林黛玉坐在一旁摇扇子。

他向来不在吃食上打紧,一般厨房送什么吃什么,肉里边儿只能吃鱼,就算大暑天给他端盆川地的麻椒鱼,他也能一边擦汗一边咽。

林雪苔停下调羹,问了句:“这碗是姐姐的?”

林黛玉没搭声儿,紫娟接话道:“少爷知道,姑娘脾胃弱,吃不了这凉的。”

紫娟深知在贾府里,林黛玉是客居小姐,吃穿上不必说,但就短在医药上,短在一个能替她做主的长辈,虽有一个亲弟弟,也是一个依傍,可这位少爷,硬是连吃食用度都及不上她们二等的丫头。

故此她以为二少爷这样问,是担心姑娘把她的那份儿留给了他,自己没有吃,也是紫娟以己度人,但确是为这姐弟俩的一片好心。

林黛玉却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斜飞过一个白眼,“吃你的吧。”

为准备中元节,贾府里上下非常忙,走动的人很多,紫娟怕有人听,走到帘外去张望厅门上的春纤,春纤对她摇摇头。

林雪苔咬了一口丸子,吃完说:“太甜,冰牙。”

他这句话很实诚,淡淡的,像他扭靠在八仙桌上的侧影。

林黛玉不像刚刚那样有气焰,把收在掌心里的棋子摆上棋枰,“不吃就放下。”

林雪苔放下调羹,正面坐直了,两手搭上腿,目光游移在厅南面两缸玻璃金鱼上,姐弟俩其实没什么话说。

他视力极好,越过影影绰绰的紫晶帘子,看到那大幅窗户底下左右是两条鱼儿,一条墨白色,一条玫红色。

他道:“这鱼儿放在窗户底下不好,站那儿开窗,不小心会跌撞了去。”

林黛玉瞟一眼,说:“弄跌了兴许还可活命,厅里没人,又常敞开,进猫却是不好了。”

林雪苔侧首莞尔,对她道:“姐姐这条鱼儿就很好。”

林黛玉拿的是一把游鱼戏莲的扇子,一鱼一莲,在小小的一团圆里相得益彰,自得其乐。

黛玉明知他说的是扇子,却厌他的话像是戏弄,眼皮儿一番,反唇冷笑,“可惜你不是姑娘,若是姑娘,这扇子赠你岂不正好。”

林雪苔笑叹,“可惜,不然姐姐就多一个妹妹。”

林黛玉低头去不理他。

林雪苔单手把碗捧开,另只手撑在腿上,伸出脖子去看那盘残棋。

他猜是刚才贾宝玉和林黛玉下的,白子娓娓拖拖摆开架势,简直像极了贾宝玉在她面前的样子。

可惜他于弈棋一道不通,贸然接着和她对弈,必遭惨败,他知道,他这个姐姐聪慧异常,学什么都很快。

他摆开手,又说了几句话,无外乎给父母烧纸,祭祀林家祖宗,林黛玉偶有回他的,他也不在意。

喝了两口凉茶,看窗外天色接近傍晚,觉得是时候要回前头去了,便回手拿了冰盆旁的挂包,提示黛玉说:“今夜这府里家祭,明日去寺里打醮,晚上要放河灯吧?我在外面给你带了一盏,虽不如府里的精致,却很有趣。”

黛玉这时仍有些恼他,下了黑棋又下白棋,自羿要想有趣就需费脑筋,她一边听他说话一边落子,白棋却落了上风。

见此结果,她反笑了,便也不恼了,瞧他在底下摆弄,“是个什么样的?取出来我瞧瞧。”

要说花灯比装冰元子的碗都大,林雪苔却用一个毛毡包装,外边儿也看不出像是有一盏灯的样子,若是拆散的,容易从毛毡上刮烂纸糊或是薄纱。

他取出一片绿瓣儿,林黛玉一眼看出是木头做的,但木头比竹架子沉,在水上恐怕漂不起来。

“想是桐木制的?”

林雪苔应了声,手上把这片瓣儿递过去,林黛玉伸出团扇来接。

她拿在手中还没细看,只觉着这瓣儿雕的不像叶子,倒像花瓣儿,正要问时,林雪苔把毡布包放上桌,起来整了整衣摆,就要走的样子。

林黛玉才想起还有事儿没问,“中午让雪雁拿的是什么?我瞧那丫头神神秘秘的,想必不是寻常的玩意儿。”

林雪苔回过头,看她站起来要相送,手掌碰在扶手上,两个肩膀不如他进来时见到的那般削丽,整个身子有些倦怠,于是问她:“上回拿的红枣可曾吃了?”

“谁要吃那个,腻腻的。”声音懒懒的,像是抱怨,又像在撒娇。

“疆外的小枣,一口一个,好歹吃些”,林雪苔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她是嫌枣皮粘嘴巴里不舒坦,说,“让丫头挑了皮儿再吃。从前我母亲来月事之前就吃这个。”

林黛玉没想到他会突然在话里提他的母亲,而且是以一种平常心,唠家常的口吻。她有些疑惑,旋即啐了一口,“知道些事儿就罢了,也不该拿来和自己的长姐说。你这个样子……”

“不说重些,你怎么记得吃?上次拿的药也是,你又嫌苦。”

林黛玉却为他前一句生气,“说了我就记得了?我就会吃了?”

两人有来有回,紫娟靠近帘子,冲两个人摇头。

林雪苔到嘴的话收了回来,朝林黛玉笑笑,抬腿就走。

林黛玉也没留,紫娟把林雪苔送出厅去,回来看她,“怎么还热起汗了?”

“冰都化完了”,林黛玉指着屋里装冰块的盆子,只剩拳头大的冰团子浮在盆中,她也懒怠摇扇,不坐椅子了,紫娟叫丫头进来收东西,她先扶她出去。

刚掀帘出来,林黛玉瞥到窗下金鱼,说:“去唤个嬷嬷进来,把屋里两缸鱼移到这两角儿上,看着也安生些。”

.

林雪苔回到院子,小厮蹲在耳室的门上吃饭。

这个院子现在已经是贾府里的一个另类,除了从姑苏府带来的两个贴身小厮,其他下人在这里的尊卑感非常低。

他们都清楚林雪苔的境遇,主家对他不闻不问的态度,让他们知道,跟着他是没有半分好处的,反而让他们在外头行走都处于弱势地位,因此一有机会就想和林雪苔对着干。

林雪苔之前不大理会他们,他对吃穿用度的要求实在是低,私房钱也是自己在存,从不假他人之手,有一次被偷了钱,他整治了他们一顿,院子里才像模像样的运作起来。

但他仍不大爱时刻管着人,像一些小事儿,也不爱计较,或者说上不到他心里去。

看着他们蹲在门前吃饭,他心里少有的松懈,觉得有一种在市井街坊里生活的熟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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