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里来的外客并不多,从王夫人三间不小的正房大门一眼看过去,左右两厢还是零零散散堆满了人头。
贾母王夫人等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大多数前半夜没睡,贾政的两房妾室也不敢多歇,天还没亮又来了,和一众婆子站在人后面。
赵姨娘是个十分的美妾,却给人一副不精明的小家子气度。
贾政对她很喜爱,她认得自己的身份和定位,秉承从不得罪顶头上的,有空就讨好底下的,因此虽闹笑话给人说,但在府里总很少吃亏。
前几天,她儿子贾环把贾宝玉的左脸烫了一溜燎泡。
她因此被弄到屋里来骂了一顿管教无方,事后有丫鬟向她咬耳朵,原来是管家的那位二奶奶向王夫人支使了一句话,王夫人才找她算账,不然她不会被拉去骂。
听了这个原委,赵姨娘气的不行,正巧天公作美,碰上贾宝玉的干娘有心从她这儿赚银子,当即写了欠银文契,从她那儿买个暗里算计的法儿,只要绝王熙凤和贾宝玉两条人命。
从昨天上午突然发作,贾宝玉和王熙凤折腾了将近一昼夜,赵姨娘心中暗喜,道是方法灵验,不枉她花出去的银子。
一边看着流水似的往家里请的和尚道士和巫婆,她又担心真有法子,能把他们两个给救了,自己倒白花钱。
可这么着三四天,遍天神佛和地下诸鬼都求告遍了,也不见起效,这两人是越来越不成了,她才放下心。
又是一晚上,赵姨娘趁贾母眯着了,悄悄退下回到自己院中,正想歇一歇,心腹的婆子给她使眼色禀退走两个小丫鬟。
她不知道张婆子是有事儿,忙拉她凑近些说话,问:“怎么着?”
“我看,那俩是不成了”,张婆子俯身细气儿地说。
“我想也是,我从早看到晚,那景象,可不是上赶着去阎王殿么?”她凑在婆子耳朵旁边,言之凿凿,一边给自己信心,一边又想让自己的这股得意被人看见,“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就算真佛来了,这回也救不回来了。”
张婆子只点了下头,赵姨娘才想起来她是另有话说,“你觉着是什么事儿?”
“我是替姨娘你担心呐,这…”张婆子伸出两根指头晃了晃,又隔着窗户纸指指一墙外的大院儿,“这要是去了,之后该怎么办?”
“什么该怎么办?”
张婆子挪了挪脚,往炕上腿贴向赵姨娘,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那边儿夫人是个糊涂的,可是…老太太不糊涂,她现在是因着宝二爷要死了,伤心的没空理事儿才不闻不问的,可等宝玉真死了,她回过神儿来,这事儿绝不会就那么善罢甘休,到时候府里……”
赵姨娘“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又忙捂住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地扭头,脸上惶恐不安,“你说的是,这可怎么办?”
张婆子早有准备,“最好是那些能耐的道士、和尚,证实宝二爷确实运气不好,撞死在小鬼的手里,做个教人挑不出毛病的说辞,好让老太太那边儿不追究。但姨娘上次把银子都花在马道婆手里,一时也拿不出来去办这宗事儿的……”
“你说的是,早知道该问她要一个万全的法儿,也别这会儿急的我跟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依我看……咱们来个移花接木”,张婆子回忆道,“那天,林家那小子一走进院里,我在咱这门儿上看着,心里就有了这个想法。”
林雪苔自从贾宝玉犯病第二天去看过以后就没再进去了,贾老太太正不惯见活蹦乱跳的孩子,瞥了一眼就让他出去,床边的一个大丫鬟却求,让林雪苔也替宝二爷喊喊魂。
“二爷在外头自来是和表少爷在一块儿的,也让表少爷帮着喊喊罢”,那丫头垂着一双欲哭已无泪的红眼睛,似乎在说死马当活马医。
于是就有人捧来一件贾宝玉的旧衣裳,领他在花阴底下,后门口等等贾宝玉一惯走路歇脚,常出现的地方喊魂。
前院喊完了,那缁衣婆子带他往里面走。
林雪苔问带他去哪,婆子说:“宝二爷惯常还在园子里的时候多,表少爷也去里面喊喊。”
贾宝玉和王熙凤犯病期间,大观园人来人往,什么路子的人都到里面去游览一圈,那些规矩礼法早丢到九霄云外。
林雪苔推辞几遍说不便进去,那婆子虽然不高兴,但自己其实也懒的走这一遭,就装作悻悻的样子答应了,放了他回去。
之后几天林雪苔也没出去去上学,就在房间里温习功课,或到院子里转转,虽然无聊到去石榴树底下和竹青等小厮抓石子儿,他也没踏出院门一步。
那天事儿是主动找上他的。
贾宝玉中邪的第四天,管家周瑞和林之孝带着一干长随进到院子,一人将林雪苔提走,一人着人开始在他三间厅里搜查。
周瑞主理府上春秋两季收地租子,也陪着少爷们外出,林雪苔认得他。
林之孝是府里二管家,要做的事儿又多又细,跟林雪苔这边有过用水和出行车马的交道,正是由他带林雪苔到了贾母贾政王夫人一干人面前。
房子还是那天他进来的王夫人三间小上房,只是这次把他弄到贾宝玉床前,他才看到贾宝玉深陷的眼窝和烧干起了几层厚白死皮的嘴巴。
他躬身行礼,“外孙霙儿给外祖母请安,给大舅舅二舅舅请安,给大舅母二舅母请安。不知外祖母遣人招外孙来,是为何事?”
林雪苔尽量让面部表情放松,期望能像林黛玉评价的一样柔和,然而他再怎样舒展,抬起头还是一张臭脸,和贾宝玉见人就笑吟吟的有天壤之别。
贾母熬了几个大夜,能看见精神比往常要差很多,但质责林雪苔的时候,声音虽不大,却满是威严。
“你看看这些是什么?”
一个漆盘送到了林雪苔面前,他直起身转头看过去,盘子上挨个摆着成对的几样东西。
两个淡黄色的八角纸符,两个柳枝制的巴掌大细长人偶,两个拇指长短的小囊袋。
他太阳穴上的青筋直突突,定了定神,看着这几个东西平静地说:“这像是平安符,只是平常没见过这个款的,这个是柳枝做的粗糙玩意儿,上面缠红线,不知做什么解释,这个小袋像牛皮制的,应该是墨囊一类吧。”
“哥儿怎么知道这人偶上缠红线要解释呢?”
林雪苔皱眉,循声往身后看去,一个衣着打扮迥乎不同的婆子正谦卑地宛着头,一双眼看地上,嘴上却啜着满脸的笑。
“够了,你只把这几样晦气给他讲明白。”
“是,老祖宗”,马道婆捏着袖口福了一下身,慢慢两步扭到丫鬟前面,指着漆盘说道:“这位哥儿,老婆子先说这八个角的符,您看好啦。这符上八角,指的是八个方位,对应的是八个卦象,命理上依三元九远之法,把人的命卦分在这八个卦象之上,您看好,东北方属艮,五行属土,这画三个疙瘩的角,就是艮位了。”
马道婆一口气说到这儿,停声住了嘴,她表现出一个非常和蔼温吞的样子,甚至收敛了平时见人油腻腻的声腔,把底下一众婆子丫鬟说的都买她的彩,细细腾挪,伸长脖子来看。
因先前在贾母等人面前说过一遍,马道婆也担心自己说的太多她们不耐烦听,又恐说的不多不足以教人信服,其实她也明白,第一遍贾母王夫人等听了个响,第二次就不需要讲的太专业,反正她们并不在意林家那哥儿听不听的懂,只要摆出她十分在行,十分诚恳无欺的样子就行了。
“贵府上下属土的哥儿姑娘不知道有多少,就是哪个丫头看哪个不顺眼,偷偷做了这个八角符塞到人旧衣服里也没什么,只是另一枚上,在南方属离的卦位上,画着一个火苗,便是指五行属火之人了。”
马道婆刚说完,挤在人里的一个丫鬟就哭道:“我家二奶奶就是五行属火的。”
“不错,我的宝玉五行正是属土。”
王夫人突然出声,倒把诸人引了一下,她平时在老的少的面前,都是个闷闷的不爱说话的老实人,贾母说她跟木头似的,不喜欢她为人不灵动,这几天跟在贾母身后守候贾宝玉,也只管哭,一声肝儿肉的,倒没别的话诉。
“老婆子只凭这两个符猜测,应该一个是冲宝二爷去的,一个冲琏二奶奶。”
贾母怒道:“什么叫应该,摆明是冲我的宝玉和凤儿去的,平日我见他们两个可爱可怜,只是多疼了一点儿,就遭人这样的恨,竟想要了他们的命去,看看,看看他们现在的模样,早知如此,合该当初舍了去!也不用遭这份罪。” 说着满脸就淌下干干的泪。
贾赦连忙在旁宽慰,贾政更是上前跪倒,仰着头心揪不已,又是告罪又是开解,贾政道:“是儿子管家不严,才致使发生这等家门丑祸。这桩事儿子一定会彻查到底,给母亲一个交代。”
这里头哭的哭,劝的劝,贾母一时才好,马道婆也不敢再说话,事实上,这件事儿正是她参与做下的。
她以现银三百两,欠契五百两,以及事成之后的长远利益,帮赵姨娘做绝贾宝玉和王熙凤的人命。
仅两个薄薄的纸人,一个代一人,十个纸绞的青面白发鬼,一人五个,一并压在那俩各自的床上,她就可以在家施法,七日内把事儿办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