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转头看去,却是个穿戴整齐的婆子,生得寻常了些,却好个体面模样儿——这仿佛唤作林荣家的。心里想着,她只打量两眼,答应一声,迈步就要离去。
谁知那婆子却忽得道:“三姑娘,我家小子叫林贵儿的,现在环哥儿处当差。”
探春脚步一顿,双目转利,就听到她依旧满脸笑容,紧着道:“前儿听那小子说,环哥儿好似也想要试一试,那什么县试。”
“是么?”探春心神微动,却立时沉静下来,目光在这林荣家的身上转了两眼,见她一派小模样,没有什么一样,就道:“我知道了。”
说着,她并不追问什么,迈步就往前走去,仿佛并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独剩下那林荣家的,眼见她的身影消失在花柳枝叶后,这才慢慢直起身子,面上神色浮沉不定,半日才叹了一口气,暗想:
有老太太、太太教养,这三姑娘果真不俗。原先瞧着她还有些浮躁,现今管家的事做了一阵,历练了大小事体,倒越发老成了。等闲事体,只怕她都能稳得住了。
不过,她到底是与环哥儿一奶同胞的,有这能干,说来竟还算是好事。可这么个能干,未必真能让自家称心如愿。
现看来,他们家也只能走环哥儿那一条道儿了。
探春却不知她想的,一等走远了些,她的脚步便不觉有些加快,及等自家微微有些喘气,忙又停下步子,硬是压住心里的焦灼,闭眼沉思了半日,才徐徐睁开双眼,轻吁出一口气来:“还是浮躁了些。”
说得这一句,她慢慢往秋爽斋过去,远远的就听到有些说笑声从前面传过来。
探春脚步一顿,停了半晌后,就见莺儿和蕊官说笑着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玲珑过梁的花篮子。见着她在前,两人忙上前问好。
探春点一点头,因问去哪儿。
莺儿笑着将去黛玉处取蔷薇硝一件说了。
这等小事,探春点一点头,就要走了。
谁知那莺儿见探春神色与先时又有些不同,想了想,就将那花篮子递过来,笑道:“这是我新鲜编了的花篮,三姑娘要觉得使得,就送你顽罢。”
探春一怔,留神打量了花篮两眼,见着这翠叶满布,鲜花繁盛,颇为别致有趣,瞧着也有些喜欢,笑着接过来,又谢道:“你费心了,这个新鲜有趣,倒也难得了。”
说了两句,三人便散了。
莺儿回头又挑了些柳叶,重编了个篮子,又折了些各色鲜花,一面与藕官说,一面已是到了潇湘馆。
黛玉原在晨妆,见了篮子,便笑着称赞两句,莺儿笑着说几句,才和她要蔷薇硝。
紫鹃心里有数,一听黛玉吩咐,就立时寻出蔷薇硝来,包了一包递过去。黛玉又问薛宝钗并湘云两人的好,且问:“二姐姐有些咳嗽,我说等会子去瞧瞧,宝姐姐她们若得空,就一道儿过去,大家也热闹些儿。”
莺儿笑着答应了,又去寻蕊官,却见她与藕官两人说得高兴,便留她下来:“既说得高兴,你就再坐一坐,等会子去探望二姑娘,你顺道儿过去,也就是了。”
蕊官十分欢喜,忙自应了。
紫鹃在旁坐着,早听了半日的小女儿家的闲话,又见莺儿这么说,便起身道:“既然她来了,藕官你只管坐着,陪着说笑顽一阵也罢。姑娘那里且有我呢。”
藕官笑着应了。
眼瞅着紫鹃出去,蕊官便问:“林姑娘待你可好?先前芳官说,这紫鹃姑娘可是厉害呢。先前几句话,就引得袭人姑娘告诉,后头那些婆子被打发了,引子就在这里。”
“芳官这么说的?”藕官双眉微挑,因道:“她也是个灵光的,怎么没事儿反要挑唆生事?”
蕊官道:“咱们从来情分好的,她才告诉我一声儿。旁人再不提一个字的,原袭人姑娘也待她好的。”
“虽这么说,只怕旁人听了去,又是一件事。”
藕官道:“紫鹃姐姐勤勉周全,就是说两句话又怎么着,难道不是好意儿?她说的两句,旁人听不听,或是做什么,与她什么相干?何况,那一起子婆子,旧日从我们身上赚了多少去,只我们使了她一点子,就怨天恨地的。
就是芳官,那日我祭菂官,凑巧就听见,芳官正被那干娘打骂呢。想来也是她们自家闹得太过,才引出这些事来。与紫鹃姐姐她们什么相干?
这等话,往后非但不能说,旁人说了,还要问一句好歹才是!难道太太打发这些个糊涂虫搅事精,竟错了不成?”
一通话说下来,蕊官也瞧出来了,因笑道:“咱们是一处的,我不过听芳官这么一提,又想着前头你说过的,怕你不自在罢了。既她待你好,我们自然欢喜,乐得那一起子撵出去省事儿。岂会还说旁的杂话?”
藕官也回转过来,又将紫鹃素日如何教导等事尽说了。蕊官听了一阵,反倒有些默默起来,半晌才道:“人人都说宝姑娘好,我瞧着,竟还不如林姑娘。”
“这怎么说?”藕官忙问道:“难道她待你不好?”
“这倒不是。”蕊官歪头想了半日,才有些迟疑着道:“只她虽和善,却是个省事的。就好比香菱姑娘学诗,云姑娘都极热切的,宝姑娘却从来淡淡的,不说教,反有些弹压的意思。”
藕官不免有些听住了,想了半晌,正待说些什么。
外头紫鹃已是打理好了黛玉,打发了个小丫头来唤两人。她们也只得收起话头,起身过去,与黛玉一道儿过去,且不细说。
及等晚上,贾母等人已是安歇,又打发人回来查探,众人都说无事,各处安插妥当,并无旁事。倒是探春踟蹰半晌,将一匣子点心递过去,道是姐妹们怕老太太、太太外头吃食上不自在,命人做的。
管事娘子等忙接了过来。
探春又递了一封书信,命交予王夫人。两样放到一处,各人又问了几句,方才散了。
晚上王夫人听说,点心也还罢了,奉与贾母,拆了书信一看,却是贾环意欲县试一件,有意询问贾政之意等话。
这王夫人虽已极厌赵姨娘并贾环两个,却也是大家夫人,又在贾母跟前,自然压得住,当即递了书信,将这事说与贾母。
贾母接过一看,又听王夫人诉说,倒点一点头:“这家里的女孩儿,三丫头还有心些,凡事知冷知热,又能做事,竟照着她的话作罢。至如环哥儿,后头他认真提了,你也只管答应。不过多费些心,一应跟随的人留意些,横竖那时候咱们也回去了,自然理会清楚的。”
王夫人本也有这么个打算,见贾母亦是如此说,心里倒宽慰了些。
毕竟,贾环现已成了她一块心病,只顾忌老爷,那又到底是贾家血脉,竟是豆腐落了灰拍不得。若还没贾母这个婆婆主张,她更要难熬了。
幸而除了这一个,探春是个好的,赵姨娘又早打发了去,也还罢了。
想到这里,王夫人便接口道:“老太太处置的妥当,自然照您说得办。横竖也是贾家子孙,他要上进,自然也得帮衬帮衬,不是什么坏事。等会子我就与老爷送封书信过去。老太太可还有旁的吩咐?我一并写了。”
贾母道:“他异乡他地的,饮食起居留心些,保重身子为要,旁的都在其次。家里近来也无甚要紧的,你添两句也就罢了。”
婆媳两人说一阵,因近日劳累,也就早早散了各自睡下。
翌日王夫人就打发人送信与贾政。
那边贾环混不知这些个事,反因为林荣家的提及童生试一件,竟生出些旁样念头。只那林贵儿他还存着疑虑,旁的人更不用提。
幸而这一阵府里人多事烦,虽有王夫人整肃了,大家也添了个安生不寻他人闲事的念头,竟清净了些。贾环命小厮石禄与钱槐传信,他好歹趁着夜里偷偷摸进来。
见着他,贾环也添了三分兴奋,忙密密封了门窗,又着有些收拢住的小厮守在外头,这才与钱槐道:“一路上可碰到谁不曾?”
钱槐也好一阵没见着贾环,早喜得摩拳擦掌,见他这么问,才稍稍歇停了些,弓着腰立在那里:
“哥儿放心,我是哪个?打小儿爬墙爬树惯了的,手脚又快。这一阵老太太、太太她们在外头,又没个主张,又去了许多服侍的人,这走动的人越发少了,谁个能瞧见我?这一路我就没见着半个人影子!”
贾环这才安心了些,将自己也意欲科考一件说了。
这落王夫人脸面,博贾政关注的事,钱槐自然只有夸赞的,却又有些迷糊:“只这事,哥儿只消自己说一声就是。我,我这又能做什么?”
“你能做的,可多着呢。”贾环冷笑一声,双眼微微眯起来:“前头打发你联络各处的婆子人等,可有得力能使唤的?若有,随便哪个给宝玉他们送考的篮子里添一点料,岂不妙?”
这话一出,钱槐当即怔在那里,贾环又密密说了些细节,他才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放出光来:“哥儿这法子,果真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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