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了,都唬了一跳,忙问怎么没了。
家下人等如何知道这些,不过照着吉祥的话头道:“老爷天天修炼,想来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
尤氏听了这话,又见贾珍父子并贾琏等都不在家,一时没个男人主张,连着女眷里贾母等长辈不在,同辈如李纨、凤姐也各有缘故无力帮衬,自然心中微紧。
当下里,她只得先卸了妆饰,又沉思一回,命人去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贾珍回来审问,自己则忙忙坐了车,带着赖升一干家人媳妇儿出门,请了素来着紧的大夫看视。
大夫见人已死,无处诊脉,又素知贾敬修道等术,不过虚诞,且他肚腹坚硬,面皮紫胀的,也是显症。
当下里,他们也不欲生事,不过回了吞金服砂,烧胀而殁。一众道士也慌忙回话,也是服了新制丹砂坏事,又有脱出苦海,自了而去的吉祥话头。
尤氏半点不听,照旧锁了,又命人去飞马报信,一面查勘周遭地方,见着地方狭窄,偏又不能进城去,只得装裹好了,用软轿抬到铁槛寺停放。
然则贾珍等人到来,至少也得半月的光景,现今春去夏来,一日日越加炎热,着实不能等候,她也只得自己主持。后头着天文生择日期,取寿木,开丧破孝,做起道场来,倒也样样做得稳妥。
只是凤姐有孕出不来,李纨又要照料姐妹,且素性于这些庶务也寻常,虽有个宝玉近来进益些了,到底这些庶务却没料理过的。尤氏盘算一回,只得将外头的事暂托了家中二等管事的人,又着贾珖、贾珩、贾璎、贾菖、贾菱等同族的堂亲执事。
然而如此一来,尤氏不能回家,思量再三,到底将她继母接来,在宁府照看着,这才放心。
却说贾珍闻说白事,立时告假,又并贾蓉也是有职的,一并上表。礼部见是如此,忙具本请旨。天子见本后,着礼部询问了,便额外下了恩旨,贾家人等并朝中所有大臣,自是高呼称颂不绝。
贾珍父子由此星夜驰回,半路遇见贾珖等领着家丁飞骑而来,知道尤氏一并事项所为,又着他们护送贾母,自是称赞。再听说尤氏将亲家母并两个姨娘都接来,送到上房。贾蓉这时下了马,听见这话,便和贾珍一笑。
贾珍连声说了几个“妥当”,当即加鞭就走,客舍旅店一概不投,连夜换马奔驰而回。
如此星夜驰骋,一日到了京都东门,旁的且不顾,先奔到铁槛寺。彼时已是四更,坐更的知道了,忙喝起众人来支应事体。
却说贾珍父子两个下马后就放声大哭,从大门外跪爬进来,到棺木前稽颡泣血,从夜里直哭到天亮,喉咙都哑了,才在众人劝说下歇停。
尤氏等已是起身,当即一齐见过。贾珍父子忙又按礼换了凶服,在棺前俯伏一回,这才减了悲戚,且来指挥众人料理丧事,又将恩旨细说与众亲友,又着贾蓉去家中收拾停灵的事。
贾蓉巴不得这一声儿,赶忙骑马回去,不过命人收拾料理停灵的一应事体,自己则进来看望外祖母并两个姨娘。
那尤老娘年高喜睡,自在里头歪着不提,两个姨娘却是和丫头们做活计,见他来了,少不得道烦恼的。贾蓉却只笑嘻嘻着,嘴里一时有,一时无,歪派暧昧,种种事体颇为不堪。
几个丫头看不过眼,啐了两口,他却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语的。这时尤老娘醒了,他才收住话头,且过去说几句略有些体统的话。幸而此时有人回话,道是诸事皆备,请贾蓉出去查看,他才笑嘻嘻的去了。
当下里细看一回,诸般皆妥,贾蓉也赶忙回到寺中,回明贾珍。后头连夜分派各项执事人役,预备一切应用之物,且不细说,只择了初四卯时请灵柩进城,知会各处亲友人等。
那日自是丧仪焜耀,宾客如云,从铁槛寺至宁府满满铺了一街,边上夹道而观的自也不计其数。里头也有羡慕的,也有嗟叹的,种种议论不一。
至未申时灵柩送至,停放在正堂内,一番供奠举哀完了,亲友人等也就渐次告辞,一时散了,只剩几个族人帮衬料理。
又有贾珍贾蓉碍于礼法,只得在灵旁藉草居丧。若能偷空,两人且还要寻小姨子们厮混。这等事落入仆妇家人眼底,也有暗中闲话的,也有绝口不提的,却不免带出一些个儿来。只因他们尚且不敢过分,便也只得些许闲话,并无十分指责。
倒是宝玉,一则礼法所限,二则帮衬,每日里还自过来穿孝,直等到晚上人散了,这才回去。因他心思变化,比之旧日更留意些,便也隐隐听到了些闲话。
是以,惜春不肯过去,只与迎春、探春一道行礼。旁人或有言语的,宝玉自家却觉妥当,一时或有听到两声,且还要呵斥,又说与黛玉。
黛玉听了,也默默无言,半晌才叹道:“赶明儿我劝一劝四妹妹,既是身子不爽利,安生将养才是。哀毁过甚,却也不是孝,岂不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稍损。她一个单弱女孩儿,更要仔细才是。”
说是如此,两人心底都有些闷闷的,只不合说破里头的关节,再说几句闲话,也就彼此散了。
翌日,黛玉便过去探望惜春,着实宽慰一回,又说了先前那一通话。
惜春本性聪敏,一听即明,当即连入画都挥退了,只拉着黛玉的手,微微红了眼圈儿:“姐姐可也是听说了什么不曾?”
她本是东府的小姐,与贾珍一奶同胞,身边丫鬟婆子也多是那边的,女孩儿于内宅各色事体,又远比男子多知善感的,早存了一腔的嫌恶厌弃。
此时黛玉殷切相劝,虽是婉转,却也正撞到她心坎上,不免将素日之情暂露了三分。
黛玉何等聪敏,立时听出话音,心中一时百转千回,忙将宝玉所听闲话道出,又问:“难道还有旁的事不曾?”
惜春见说的是自己不守未嫁女的规矩,不曾摔丧驾灵,哀哀痛哭,不觉冷笑两声,又感激宝玉、黛玉两人关照,细想了半日,才慢慢道:
“原是为了这点子事。也是,二哥哥孝悌,素来体贴我们,有这个心也不出奇。只有些丑事,有些闲话,林姐姐你也知道的,我们女孩家只有躲着的,没有上赶着闹腾,平白沾染的。因而这些个事我也不合张口,不然,非但辱没了我,也玷辱了姐姐你们。这些个事,竟不必提了。”
她这一通话,说得含糊,却透着几分森冷。
黛玉思及宝玉也是含含糊糊,话里带出尤二姐、尤三姐两个,她也读过史书,听过市井杂话的,思量一阵,竟有些惊心动魄之感,当即变了脸色,伸手拉住了惜春:“这可如何是好?”
毕竟,惜春身份所限,原是东府的小姐,如今虽有贾母教养,后头出阁一应事体,终归要到那边去的。
惜春默然片刻,才道:“不过避而远之四个字罢了。姐姐也不必为我愁什么,幸而我还是个女儿,总归有出阁的一日。虽则未必有个好归宿,可现今哪处又是个清净所在?就是佛名清净,我在这深闺里,也听见智能儿这一件,何况旁处。”
她说得简断,可见是细细思量过的。
黛玉听了,却不免有些神伤。她与惜春,虽性情不甚相投,又差了年齿,却也是一并长大,相处数年,自然有姊妹之情,同声共气之意。现听了这些话,如何不伤感,当时便有些默默。
半日过去,她才道:“你放心,还有老太太、太太并我们在呢。”
虽这么说,两人也手拉着手,心里却都有些沉甸甸的。
是日,黛玉便将这些个话悄悄说与宝玉,又道:“我想将这里的事,竟说与紫鹃。”
宝玉忽得听见这些,正想起旧年焦大的话,甚个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一时心惊不已。黛玉问了几声,他犹自不能回神,直推了两下,这才醒过神来,忙问什么事。
黛玉看他两眼,方又说了一遍。
“这等事……”宝玉犹豫半晌,思及往日种种,终究许了:“也罢了。未必当真是这样,底下仆役婆子人等,常有说嘴,何况三人成虎……紫鹃姐姐是个灵慧善察的,或是能领会些儿,要能出个主意,更是妥当。”
正说着,外头忽有回话的,道是贾琏回来了,两人忙收住话头,且去相迎。
那边贾琏且先去了东府,打了个照面就回来,宝玉先行去大门处等待,那边贾琏正下马进来。两人见面,少不得有些请安的礼数,又携手进来,李纨等早已在中堂等候。一时相见完了,贾琏便先说了贾母明日回家一件,次又有回说众人路途情况等事。
只贾琏远路而回,凤姐身子亦是越发笨重,夫妻久未相见,众人也不忍多留,不过说几句旅途温寒,就打发他回去歇息。
夫妻两人厮见,如何款谈言语,且不细说,次日贾母、王夫人等果然到来,众人接见完了,略坐了坐,又吃了一盏茶,就领王夫人等过宁府来,少不得一番哀哀恸哭,这才相劝回去安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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