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言现读书有了个新的习惯,手里捏着一支笔,旁列一张纸,稍有迟疑困惑,就要在纸上誊抄。他每月只得三日假,并不敢闲着,每日仍要摘出许多时候闷在屋里,唯一的进益是能够把窗户打开,不至于只捞着看窗户上映个影子。
府里人都说,林哥儿自得了斐先生熏陶以后,整个人就大不一样。
黛玉却觉得,她家佛奴是有些改变,却万万不至于变了个人去。
绞断一截丝线,黛玉抬头瞧一眼窗外,细细凝神,听得外头的叶儿抖落一树虫鸣,回头又跟林言笑道:“一个时辰整。”
“刚好落笔。”林言抬头,他的指头上原就蹭一些墨痕,这时不知怎么挪到脸上。紫鹃打了水过来与他擦拭,林言接过帕子,一面搓着墨水渍,一面低低与黛玉道:“姐姐,这样交与宝二哥便好?”
见姐姐点头,林言便也不吭气,将另一侧纸稿收好,心里陡然跃上一层极难挨的忧虑。
他那二舅舅不算是坏人,况且除了官家的事业,还要留着与清客些,平日与他们这些小辈不常见,便也少些近在眼前的为难。真正在林言这儿落了埋怨的还是些抬一贬一的比较——从前还少些,这几次回府,却竟总像是他把宝玉的好日子惊吓走了。
细细数来,他拜师已然过去一段时日。头一次得假回来时被二舅舅叫去书房,回头才知宝玉遭了斥责。如今窝在屋里借口读书,叫二舅舅知晓,竟又勾着想起儿子不成的伤心事。
被责备的满心委屈,遭夸赞的有苦难言,更何况林言记挂平日只姐姐一人在此,又因从前的风言风语存下疑心病,这时便冷不丁生起气来。
矮几上叠着刚写好的几页,被风吹了,林言垂下头捏在手里,在台面上磕整齐些。黛玉仍坐在他对面,也垂着头,两根指头间立着一方金柄小剪。她的指甲水润,修剪且仔细,些微弧度上膨出一点金边。林言定睛看一眼,才发觉那是外面透过来的太阳线。
林言知道姐姐是在绣一只香囊——她绣了多久?可别夜里绣,恐怕要把眼睛看伤。
正想着,黛玉却又抬头:“想什么呢,眉毛眼睛都皱在一处。”
林言哪知道他的神情叫剪子映个分明,闻言只得抿嘴,如实相告:“我担心宝二哥怨了我去,也怕那些丫鬟婆子计较,又说些不中听的。”
黛玉听了,心里又叹气,安抚的话无用,可若说这是子虚乌有,连她自个都不信。
不存心的偏向是比刻意的还要不得的事。
收拢了桌上的纸,林言拿指肚抹一下匀齐,搁进一旁匣子里。
“得了。”他说:“往后二哥若是来,随手翻翻,也不算我白白给人捉刀去。”
然世事就是这样淘气——心里记挂着的时候千万个不得,这会随口念叨一句,那边却有了感应。
宝玉打个喷嚏,袭人睨他一眼,却是好笑:“怎么的?与我们待着没劲,何不寻你的宝姐姐、林妹妹去?”
“做什么寻林妹妹去,她们姊弟好容易一聚,我去扫什么兴?”宝玉一扯袖子罩在脸上,嘴里还嚷嚷着:“不去,不去。”
“先前没个精神,这会听着林姑娘怎么又得意起来。混说的,也没哪个不许你去,你自己心里比较,难不成真要生分了?”袭人搁下针线,推一推宝玉肩膀:“你再不去,隔一日林哥儿便走,你再上林姑娘那儿说什么想不想的漂亮话,林姑娘只怕也不信。”
“她信不信我,与你有什么相干?”宝玉听得这一句,却是一阵委屈并恼火,登时冷笑起来。
袭人不愿在此动他脾气,遂低顺眉眼,劝抚道:“好,好,与我没甚干系——只是林哥儿来,你几次都不去,没得叫人家心里存了疑影儿。”
“林妹妹哪里与我计较这个。”宝玉这般说着,到底懒洋洋坐起,由着袭人与他穿衣。
这时候的天还正热着,宝玉盼着进屋躲凉,临进院儿时却正碰着黛玉并林言一起出来。他看看日头,又看看这二人,笑道:“还想与你们讨碗茶吃,谁知竟是不凑巧的时机——你们这是往哪儿去?”
“凤姐儿那存了好茶叶,原想着到那该与你碰面,结果你竟是上这儿来了。”黛玉捏捏扇柄,反身又进去屋子:“现许你喝半盏,权当润喉,也不怕待会吃不进好东西。”
“这又是取笑我,满庭满堂的,哪有赛过你这里?”宝玉一挨身跟着进去,余光见着林言也进来,便捧了半盏茶一气喝下,倒叫李嬷嬷又劝念一句肠胃。
“好嬷嬷,这日里热气重,这边只余一个便是,你别跟着了。”宝玉没抬头,因而未见李嬷嬷不尴不尬的脸色,且这会他正满心都陷进自己的心绪,更无暇理会这老嬷嬷的不忿。
宝玉心里实在难没有个想头。
他本就爱惜女儿洁净,嫌弃男儿污浊。早先林妹妹后头坠一个林言,他爱屋及乌,又因着林言样子可爱,因此也愿意多与他一道。
可现今这林言拜了凡尘里的师父,做了俗人眼里的‘榜样’,只怕他下一刻便投了功名,再不见自身灵气不说,没得还把林妹妹也一并带到坏处。
宝玉因听黛玉不一味劝导功名,素日便以她为知己。这时常见林言挨她挨得近,想说什么,自己竟先灰心。
他想着,林言自拜了那先生,无论在不在府里,提起来尽是夸赞的语句。有的长辈,旁的姊妹,底下也有丫鬟小厮捧着,何必自己多说一句?没得落了林妹妹眼里,疑心是他看林言不顺,真切与他生疏了,那才是千万个不情愿的事。又想着父亲的耳提面命,时时事事念着林言勤勉,自己若是又加议论,传到他人耳中,又是自己落不是。
心里打定主意,杯里茶也吃尽。宝玉抬头只笑笑,才与黛玉、林言一并出门。
到了地方正见平儿打帘,王熙凤听见声音,便也叫自己的声量先出去迎贵客去。
“宝兄弟,我头先叫人找你,这许久不来的,我就猜着你是看你林妹妹去,如今一看正是。”
平儿将他们几个引到炕沿坐,宝钗并三春等皆在,却稀罕贾环今次也与他们一道赶围棋。
贾环比林言略小些,见了他们,闷声叫了哥哥姐姐,自己却要躲开。宝玉自是不觉有什么所谓,熙凤却喝住他道:“你躲什么去?在这儿尽是自家的兄弟姊妹,这样支支吾吾,躲躲藏藏,哪里不叫人笑话的?”
语毕又笑:“做爷们儿的,好端端的做什么窝丧气。你去,原本玩什么,现下依旧玩你的去!”
贾环诺诺应着,然宝玉已急着到那边姊妹中。他左右瞅瞅,唯见林言挨在黛玉身边,旁侧还有的空缺,自个又惧怕凤姐,便往林言那边坐去。
探春是发现这边,见林言依旧只笑,自己抿一抿嘴,到底是没法将从前旧事松散些。而林言心中却也觉得惊奇——且不是他妄自尊大,实在是平日各处少与贾环一并。按说这府中他俩年岁最近,可林言与他讲的话还不如惜春多。
林言有心与他交谈,可贾环不怎的答他。半字回一句,林言接不下话,慢慢也止了声音,只好小心观察其他,盼着能寻个新的开口,不叫这儿落了空地。可贾环却好似全无此意,只怂着肩膀,使胸膛做个窝,倒真合了凤姐先前的话,好端端一副丧气。
人家自有人家的父母教训,况且正经的哥哥姐姐在旁,他若多嘴,还恐怕又被人说是‘爬到头上去’——想到这儿,林言摸摸鼻子,再不吭气。
茶自然是好茶,只是还不至特特请来吃的地步。黛玉搁下杯子,晓得醉翁之意,便与凤姐笑道:“你这茶我吃着喜欢。”
“难得你一句夸奖,回头叫人尽送你那儿去。哎,也怪我眼皮子浅些,寻摸出点东西,却在这正燥热的时候巴巴请你们过来。这会只管叫你们好吃好玩的,回头可别告我的状去。”熙凤笑得喜气洋洋,又招呼丫头拾出许多玩意。
黛玉因再没听见林言声音,这会便回身去跟他说话。可巧宝钗稍感倦怠,见她俩要说话,便叫贾环坐过去接着玩,自己与他换了位置。坐下也并不张扬什么,只自己捧一盏茶慢慢喝。
这房里有一只樱桃红的方口琉璃瓶,叫太阳光一照,赤艳艳便返到人脸上去。黛玉抬头瞧一瞧,跟宝钗道:“你往里来坐,这光晃着,仔细叫人眼疼。”
宝钗于是又往里侧一侧,见她姊弟俩一并扭脸看她,倒是笑,三个人于是也热热闹闹,寻些典故名句相互取笑答话。
宝玉原也玩着,这会见他三个又聊的开心,便也不管着什么,撒手要偎过去。黛玉看出他的意思,只笑道:“你正掷个骰子,数不出‘幺二三四五’,偷听我们说话做什么?”
“你们说话不收音,不怨叫我听去——好弟弟,那话头先与我留一留,我想着一个典故,待会说与你们。”
“二哥记得典故多,这时派出一件,还需我特意留话?”林言见他掷个五点,却笑道:“二哥赢了,可该讲给我们听。”
又是热闹一气,散了时热气正去。黛玉与林言一并走着,却问他:“从前不见你怎的做赶围棋的游戏,这是哪里练出的眼力?”
“不是哪里练出的眼力,只是向涛告诉我一个窍门儿,我不玩,只当个话头说去。”林言唯恐姐姐觉得他虚度光阴,当即表明忠心。黛玉见他这样儿,单指戳一戳他的眉心,却道:“谁不准你玩去,我先与他不肯的。你平素我皆看到眼里,用功过头,没得读作一个呆子,我可不愿意你。”
林言早乐得跟黛玉分享新结识两个朋友,这会听得黛玉担心他,便嘿嘿笑起来:“姐姐别担心,向涛跟谦时来得勤,师父都懒得说我们哩。”
黛玉听他这样说,才稍微放下心。
“哎,咱们先回去。”她牵了林言,心里没来由又想起今吃的几杯茶,想起匣子里的书文,想起那只方口琉璃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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